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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唉。”曾仕权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各位,请把脸都转开一下。”然后伸手开始解裤带。
这下连康怀都愣了:“老三,你开什么玩笑?”
曾仕权有些颓丧:“玩笑?你看我像么?”
他那张老脸就像此刻的天空,正扩展出一片鱼肚色,白里透着青,青里带着白,有些惨淡,又渐冲和。
天空中月影还在,像粉扑拍过的疤痕,虚假而落寞。
一阵风吹来。
天,亮了。
第二章 泪与血
晨光来了,这是江上的晨光,是秋末的晨光,白茫茫,带着雾气,寒寒地把黑暗往大江的极处推去、往远山的虚处推去,那黑渐渐无处可逃了,就退入了山凹、躲进了树后、钻进了人心里,成了山阴树影和泛起在背后的一抹寒意。
江汊深处这一片杨林,生得直挺、纤瘦、紧密,远远看去,主干底部的树皮黑黑的尚有些粗糙,到了中间就骤然细腻,颜色青中透白,倒好像萝卜的皮。杨树知秋甚早,树冠多处光秃秃地,风动时枝梢击颤,发出嘎嘎哗哗的声音,像筛动大颗的石粒。
残破的旗舰在被重新点燃后,已经在江流主干道顺水流去,即使有追兵,暂时也不会找到这里。陆荒桥缓醒过来,只觉耳边有秋虫窣叫,草刺痒面,侧抬头,发现自己趴在小山上人的尸体旁边,再旁边是卢泰亨、江晚、风鸿野以及冯泉晓的尸体,丈二红枪扎在冯泉晓的脚边。不远处点着一堆篝火,干事、水手们倦然围拢坐地,姬野平仍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捡抱着干枝,燕舒眉帮他收拢着枯叶。半干的水汊向林中延伸,几只白翅水鸟儿在汊边叨着泥,偶尔看看这边的人们,不时走动一下,细腿一伸一缩。
经过重新检查,常思豪只是腹部旧伤迸裂,出血虽多,问题不大,长孙笑迟、楚原、胡风、何夕四人除了不同程度地受到铳伤和弩伤外,右臂都还有剑伤,那是被郭书荣华横着割破了一层皮。肌肉动作不受此伤影响,但强运内功,必然导致气血崩破,这等于暂时性地各废了他们一条膀臂。燕临渊之前挨曹向飞那一掌打得甚重,服下胡风的伤药后闭目调息,脸色仍是不大好看。
陆荒桥伸手瞧瞧,又摸摸自己的脸,感觉浮肿消去,心中大喜,忽见姬野平脸带凶相大踏步走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缩。
姬野平面无表情,俯身将卢泰亨的尸身抱起,放在他和燕舒眉新搭好的柴床上,跟着回来把江晚、风鸿野、冯泉晓的尸体也抱过去。聚豪阁几人都站起身来,围聚到柴床之侧。
索南嘉措见状也起身走近:“请让小僧和国师为几位英雄超度罢。”
方枕诺颌首道:“多谢上师。”
“不必!”姬野平一张大手:“我们的人,我们自己超度!用不着你!”
长孙笑迟道:“我等心情欠佳,多有失礼,还请上师勿怪。”索南嘉措摆摆手表示无妨,低头无声退开。长孙笑迟伸手在姬野平肩头按着摇了一下,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向方枕诺:“小方,借你长衫一用。”
方枕诺点头将外衣褪下,他这衣服本是淡青色,经长年浆洗,已褪成白。长孙笑迟接过来,咔哧咔哧撕成长条方布,左手往右臂伤口上一拍,鲜血汩汩而下,流到指尖。
他向旁边走了两步,略凝了凝神,将布按在树上,以指为笔,含泪写道:“秋气腾空,秋阳下,秋风秋野。谁忍见、英雄痛泪,似水横街!七尺荣光哪个惜,十里光阴何处猎?眼睁睁、看教海山移,鬓涂血!寒虫嘘,悲鸣切。彤霞泼,腥渊泻。扬臂卷愁云,傲拭秋缺!天地以君为刍狗,君以天地为不借。任江红、鹭起足印飞,君去也!”
写罢双手捧定,横担在四具尸体之上,退步跪倒。
方枕诺、楚原、胡风、何夕、燕舒眉分跪在他身侧。燕临渊在篝火中抽出一根粗枝来,上前两步:“瞿老,卢老,各位兄弟,大家一路走好!”说罢将火枝插入柴床。
火未雄,烟先起,犹如一道黑柱滚滚冲天,曾仕权看得眉毛直蹦,蓦地跳起身来:“这么大烟,不是摆明了勾人来抓么!”
姬野平:“勾来怎样!我正愁他们不来!”
曾仕权一挥手:“咱们走!”康怀、干事们和程连安都纷纷起身。姬野平喝道:“你走不了!”横步相拦。曾仕权呛啷抽出腰刀,怒道:“小鸡崽子,你以为三爷怕你不成!”方枕诺上前一步,大声道:“曾仕权!把兵刃放下!”曾仕权冷笑道:“我倒把你忘了,拿来!”摊开手掌。方枕诺道:“拿什么?”曾仕权:“黄玉令!”方枕诺道:“督公亲将此物托付于我,岂能给你?”曾仕权懒得再说,进步就要来抓他,忽然斜刺里一道青光射来,横担在他颈下,他意识到那是剑刃的寒意,登时僵住不动。
秦绝响笑道:“冰河插海,莺怨穷奇,这柄冰河剑在四大名剑中排行在首,光看督公手里耍得好看,也不知究竟锋不锋利。”腕一抬,剑尖给力,曾仕权下颌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康怀道:“秦绝响,你要干什么?”
秦绝响嘿嘿一笑:“不干什么。督公既然有话,那咱们就得听督公的。康掌爷,您说是不是呢?”曾仕权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如意算盘!如今陈志宾当着天下英雄揭了你的老底,你在江湖已经身败名裂,如今只有官场一条路可走,你以为方枕诺好控制,想利用他做牌位,把手插进东厂,是不是?”秦绝响道:“三爷,你这话未免太难听了,督公的任命难道是假的吗?倒是你,这么对待方大档头,多半是想取而代之,打着代理督公的主意罢?”
曾仕权鼻翼跳动,没了声音。康怀道:“秦大人,在下唯督公之命是从,对方枕诺是一定拥护的。相信仕权兄也是出于为厂里着想,才有此举止行动,大家都是自己人,还是心平静气一些为好。”
“借过,借过。”
萧今拾月用指头一顶冰河剑,钻门洞般从底下钻过来,笑嘻嘻地招呼燕舒眉:“夜姑娘,夜姑娘?”
燕舒眉奇怪地问:“叫我,什……么?”发音甚是僵硬。她虽被吴道治好旧疾,但多年不说话,加上说的又是汉语,总归还是别扭。
萧今拾月到近前拉住她手,仰起头,另一只手在自己屁股后面搓摸,脸上一副很努力的表情,搓摸几下,忽然“噢……”地松了口气,手兜回来时,掌心里多了两颗鸟蛋。
燕舒眉惊讶道:“这……是你……?”
萧今拾月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是我下的。”笑道:“饿了吧?煮来我们一起吃吧。”
燕舒眉摇头:“会……裂……”萧今拾月笑道:“那用泥糊上煨,就不会裂了。”说着拉她向河汊边跑去,水鸟们见人来了,扑啦啦振翅飞起,像一串踏向天空的足迹。
众人直勾勾地看着,回过神来时,气氛再度紧起,却不像刚才那样严峻。秦绝响看出曾仕权不敢再造次,将剑缓缓收撤回来,道:“康掌爷不愧是督公最信赖的人,说的好。督公不在了,咱们大家更该团结一致才对,否则怎么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和百姓的期望呢?是不是?曾掌爷?”
曾仕权心中不忿,但秦绝响是先撤剑再说话,总算给了自己一点面子,轻轻一哼,不再言语。
方枕诺转过身来,笑道:“二哥,长孙大哥,你们也都放开一点,二哥,这么怒目拧眉又是何必,将来咱们要和曾掌爷同朝共事,日子还长着呢。”
姬野平眼睛圆起:“共事?谁和他共事!”
方枕诺拉住他手,轻拍着他的大手背:“二哥!小弟如今代执东厂,身边正需要人,让二哥在我手下做事,是有些委屈了,不过咱们大家是好兄弟,二哥总不会不帮我这个忙吧?”
姬野平瞧他说话间偷递眼色,心里就明白了:他这是要借此机会把大伙引入朝堂,在仕途方面开辟第二战场。一念及此,像被烫了一下,立刻挣开手腕退出一步,然而腾起的怒意却未爆发,而是渐渐压抑下来。他在方枕诺脸上凝视了一会儿,说道:“小方,有些路,别人能走,我不能走,你这个忙我帮不了。”转头道:“大哥,咱们走吧!”
长孙笑迟未动。方枕诺道:“你到哪儿去?”
姬野平不看他,仍问道:“大哥,你不走,难道要留下?”
长孙笑迟摇了摇头:“我还有事。”姬野平急道:“什么事!”忽然明白:“……你要去接嫂子?咱们一起去就是!”长孙笑迟道:“……不是接她,她……早就走了。”
姬野平眉头皱起,像是在琢磨这话的意味,忽然道:“大哥,难道你不是闻讯赶来救我们,而是出来找她?”
长孙笑迟直直地站着,颊侧泪干,目光遥远得像是离了魂。
背后柴床火光盛大,金线摇天,嘎叭叭爆响的声音,不知是来自裂木,还是人骨。
一瞬间,姬野平好像被万把钢刀扎透了,大身子摇了两摇,向后退开两步,口里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时间苦涩、悲凉、失望……种种情绪在他脸上盘结,扭曲得无以名状,腰间的青锋百炼降龙索随着身体抖动,发出金属相碰的颤音,紧攥的双拳、红红的眼睛、还有那将半湿血衣下绷鼓的肌肉,令他看上去像是刚被活剥了皮后,包上草纸待卖的兔子。
他嘴唇哆嗦着,不住地点头,仿佛灵魂也被剥掉了皮,被这秋风一打,不胜寒意。
“我全明白了。”
说完这句话,他一转身奔到陆荒桥近前,拔起地上的红枪,大踏步向林深处冲去。
“二哥!”方枕诺跟步张手喊了一声,只见姬野平的身影骤然加速,像落入水中的一滴血,留下一道烟尘般的印象,就此消失无迹。
燕临渊叹息般道:“算了。他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倘若心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