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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第4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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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世上真有琵琶精?难道乐器也有生命,竟然能在人的手底还魂?

    恰在此时,像水下走串气泡般,一串咕咕的空响从被底翻滚上来。

    乐声消逝,帷帘拉开,郭书荣华的笑容对上他的目光:“侯爷醒了?”

    常思豪没有回应,只呆望着他怀中琵琶。

    郭书荣华拢琵琶轻轻击掌——有干事碎步而上,将一个托盘放落几案——他试嗅着香气,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过脸来道:“侯爷,让荣华伺候您喝一点粥吧。”

    自高空下望,河滩上这一片军帐篝火黑红有致,错落如交锋中的棋子。

    有两个人正在棋子间缓步踱行。

    他们相距约有十余丈,脚下保持着前后斜向的平行,前面那一个走得悠闲,像是在散心,后面的个子比他矮些,时而远坠,时而紧跟,走走停停,观察着前者。

    随着移动,两张面孔不时被火光照亮、又暗去。

    在背后观察人的动作,是程连安进入东厂后养成的习惯。

    东厂侦缉审讯的事必不可少,在行使职权过程中,偶尔有难缠的犯人对付不了,底下人会来请示曾仕权。程连安那时在他手下,跟着到点心房去过几次,发现这位三档头说是掌刑出身,原来手段也不过如此。——他逼供的法子,无非是在刑讯手段上玩些花样,比如撑开犯人眼皮,撒些碎石棉之类,总是离不开对肉体的折创。而这些,对于真正嘴硬的人,是毫无意义的。

    对于痛楚,程连安有着切身的体会。

    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午后。他握着刀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着紧闭的屋门、亮亮的窗纸、还有桌上已冷多时的早饭,终于下定决心。

    刀子很快,用尽力气割下去,随之而来的竟是一阵近似快感的清凉,像是小时候夏夜里,妈妈用大木盆给洗的那个滑溜的澡,洗完套上肚兜站在月光底下,小风从腿间轻快地划过,好像自己变成了姐姐。跟着,夏夜的梦骤然破裂了,一道炸雷从两腿之间劈上来,像要把每一寸骨头都劈开,把每一寸皮肤都撕碎。他用力弯下僵硬的脖子,看着自己的血和尿像水囊被荆棘刮破般,哗啦啦在两条抽颤小腿间淌下来,心底有一种狰狞的自豪和无可挽回的绝望同时升起。

    ——你们做不到、不敢做的事,我做到了。

    ——痛苦到头,如此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生活原本就是一种缓慢的阉割,来得猛烈一些,反而有着别样的刺激。

    他知道,刑求中的犯人,一定也有着相似的心理。

    痛苦先是突如其来,然后绵延持续,不断的刑求,就是不断制造这种起伏,在安逸与痛苦间形成对比,促使人做出选择。可是如果受刑者意志坚强,折磨久了,不但不能奏效,反而还增强耐受能力。甚至——会让人爱上这感觉。

    人就是这样的生命体,当无力改变现状,会无意识地自我欺骗,产生一种逆来顺受的心理,然后乐在其中。

    如果不能追求快乐和幸福,那么就追求痛苦罢——至少,它容易获得,俯拾皆是,而且好过麻木得毫无追求。

    当对抗变成迎合,刑求就失去了意义。

    伤好以后,程连安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无比烦躁,后来发现,那是因为痛楚的消失。

    心里的痛还在,身上的痛却没了,这感觉好像背叛,像自己弄丢了自己。

    可耻的身体啊,你怎能就这样,忍看灵魂的哭泣?

    于是,他准备了一根小针,无人的时候,在自己的小臂上缝来缝去。每剜一针,都有一针的激动:我活着,我还活着。每疼一下,都有一下的惊喜:是你啊,你还在这里,真的是你!

    痛苦成了他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并且就此产生了一个推论:犯人也是在用痛苦确认着自己。这确认中不仅仅针对生命,还包括梦想、包括坚持、包括认为自己会在后世得到某种正名、某种承认的预期。

    他开始喜欢观察人犯,并在他们的眼神、动作中分离痛点,窥探心机。久而久之——“你错了,你的想法没有意义。”“不要傻了,你坚持的,别人也曾坚持过,现在却早已放弃。”“历史只是写在纸上的字,有人能写,就有人能涂去,遗憾的是,定稿的权力在我们手里。”“好好想一想吧,后人对你的评价,既不会是好,也不会是坏,因为除此刻面对的痛苦,你是不存在的,你为什么而承受?又是为什么在坚持?”“你不觉得心中的东西很虚假吗?尤其是面对痛楚的时候?想一想,再想一想,究竟什么是真实的……”

    诸如此类,他总有办法找到对方的失意点,使之决心溃散,丧失意志,放弃坚持。

    再残忍的人,听多了嘶号也会腻的。倘能喝着茶水笑笑呵呵说几句话就问出口供,那耍刀弄棒的又何必呢?所以没过多久,点心房再有难缠人犯,过来都不再问:“三爷在么?”而是改成:“小安子呢?”

    点心房办事效率提高,很快引起郭书荣华的注意,在他把程连安调到身边使用的时候,底下人已经将“小安子”这个称呼换作安祖宗了。

    程连安对此很得意:是金子总要发光,何况自己是有根有脉的金子。

    而今,又有一块“金子”掉进了东厂,没根没脉,带着一股子酸气,居然在督公眼里,还能博得两分赏识。

    这块金子,此刻和自己相隔着五七个帐篷、两三堆篝火,正以稳慢的步伐往前溜嗒。

    瞧着这背影,程连安有种感觉,似乎那安静只是假象,里面有着一种别样的挣扎。

    痛苦如无形之水,只要存在,必会在身心中流溢。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处理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曹老大的狠是一种发泄,吕凉的阴是一种埋藏,曾仕权的玩世不恭是一种逃避,康怀的平静是一种搁置,在这堂堂东厂里,除了督公,没有谁的痛苦能逃过自己的眼睛。

    倘若方枕诺是真心来投,那么他受到督公的礼遇,期望得到了满足,原不该有这种挣扎才是。

    这样想的时候,方枕诺已经走到了营寨的边缘——这营寨是临时的,没有寨栅,只有巡逻的哨队时而经过,用脚步划分出边界——他的脚步没有停,慢慢悠悠,仍向前走着,无边界的营寨和衣带上的东厂腰牌,让他的行动毫无阻滞。

    程连安却停下来,因为再跟上去的话,会走到没有帐篷的旷地中间,那样未免太过明显。

    一阵风扑过来,像给挑食孩子塞肉吃似地,将一股腥腐的气味拍进他的鼻孔。程连安脸色大苦,一阵呕意又翻上来,却忽然意识到:那旷地后面的树林,很是熟悉。

    “这个穷酸,难道要去看死人吗?”他的眉毛微微地下沉,将眼睛压得扁了一些,溢出森森鬼气。

 第五章 翻着袜

    常思豪左手后撑,支坐在榻上,双腿一屈一伸,右手托瓷碗,肘拄膝头,静静地啜粥,感觉力量正一点一滴在体内复苏着。

    琵琶曲调变得欢快,有溪间小鹿纵跃的动感。郭书荣华在弹奏中偶尔会看来一眼,瞳眸里,笑意清澈如泉。

    常思豪瞧着他:“督公亲率大军讨逆,心态倒是轻松得很。”

    郭书荣华一笑:“难得秋水溶明月,何妨忙里小偷闲。”

    常思豪道:“看来督公这趟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喽?”

    郭书荣华笑着低下头去,手指滑揉,拨片勾挑频快,似在与弦交锋。

    曲声如海浪潮涌,激情四射,小小船室中灯光悠忽,如浮萍在暴雨雷电中不时的闪亮。

    那种几乎可以感受得到的、扑面而来的潮海气息,令常思豪全身血液都起了共鸣。看着郭书荣华弹奏的动作,他指头随之微颤,忽然对这节奏产生了一种熟悉,紧跟着,有许多回忆被勾起。

    他放低了粥碗:“这是水颜香无声虚奏的曲子。”

    曲声止歇,船室寂去,郭书荣华轻声吟诵:“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常思豪心中一怔又奇:“这歌词水颜香看过就撕了,当时同桌的曾仕权、李逸臣等人都不认识龙形狂草,他怎么会……”

    郭书荣华读懂了这表情,微笑道:“这是那曲歌词的首句,侯爷想是见过的。当时荣华一心好奇,所以事后让人收集纸碎,拼捡了起来,看过之后,真是感慨良多……这些年来,东厂人惩贪除恶,为稳定国基付出多少血汗青春,难道这‘宗庙倾颓’、‘九州泣血’,真的是时下现状、我们造就的结果么?”

    想到太原旧事,常思豪不禁心血扬沸,冷冷道:“东厂名声在外,想必你比谁都清楚。督公既然‘一生惯讲是真话’,那么扪心自问,你真的没做过恶么?”

    郭书荣华目光空去,过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此诗是僧人王梵志所作,意思是:袜子在缝制中会将布边窝缝在里面,以免影响美观,我反穿着袜子,别人都说不对,但我宁可让你们看着刺眼,也不能让我的脚受委屈。诗文简白,常思豪虽然不知出处作者,却也听得明明白白,哼笑了一声道:“督公这话的意思,那不就是‘宁让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么!看来督公倒有阿瞒之志呢。”

    郭书荣华道:“曹公讨董卓、灭袁绍、平吕布,为隳国收崩土,替残黎开太平,一生为汉室出力,所谋所思,非市井愚民可以明白,稗史小说妄宣正统,颠倒黑白,以致其身后非议流传,遂成千古奇冤。荣华不敢以曹公自比,然国不稳则不治,国不治则不强,国不强则必破,国若破则家亡。所谓流水映岩,空鉴日月,花红便谢,岂必留芳,荣华负天下正为天下。至于虚名妄利,荣华在所不计,毁誉人言,荣华过耳不殇。”说罢角片轻拨,琵琶铮然一响,怆音满室。

    常思豪颈后飞凉,目光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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