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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说得秦绝响闷在那里,半晌言语不得。常思豪道:“你忘了夏增辉怎么装成袁凉宇,当初又是怎么在两边栽赃挑拨的?你我想让人家鹬蚌相争,人家也早算计着如何驱虎吞狼呢!”
秦绝响掐腰想了半天,垂下头,心有不甘地道:“难道这事真的没指望?以冯公公和您的关系,若是换上程连安主事,再把我从南镇抚司往上提一提,咱们兄弟就等于把东厂拿在了手里。那时候才真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常思豪心头一动:从倒徐之役中看来,郭书荣华左右官场的能力还真是非同小可,内阁六部这些官员行事都要先看看他的脸色。自己说话不起作用,原因之一就是没有摆布这些官员的本钱。若是把东厂的位置夺过来教自己人坐了,手里攥着一堆小尾巴,便不愁剑家治国方略无法推行实现了。他想到这里喉头滚动,咽下一口唾沫,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就在这时,忽然在水中瞧见了一个倒影——那副面容里的笑意是如此的阴深自得和不怀好意,看起来与徐阶、夏增辉、曾仕权等人的笑容别无二致。他忽地意识到那面孔正是自己,惊得猛吸一口气直起身子,向后退了半步。
猛抬头,万里天高,光英如剑。
角门处远远有人闪出垂首:“总理事,少林派小林宗擎于门下递帖,说要拜见盟主。”
第七章 当行论
常思豪一怔:“在眉山一别,向无讯息,怎么他倒找进京师来了?”回想在入川路上与小林宗擎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相互比较了解,也知道和小山上人比起来,他这师弟还算老实,但想到小山宗书桃园设酒用心叵测,对他这师弟也不可不防,低声和绝响交待几句,一同接出府门。
小林宗擎身着灰色僧衣,简素无华,正在门房候着,一见人来忙合十行礼道:“小僧何德何能,怎敢劳盟主如此礼遇。”
常思豪一笑:“都是老朋友了,大师何必客气呢?”又拉过兄弟作了介绍,双方互致礼节甚是亲切,并肩入府,谈笑风声。小林宗擎一路上左瞧右看,盛赞府宅,说来说去,只是豪华气派几字。来至中厅,和常思豪依桌平着坐了,秦绝响站在一边。仆人献茶退下,小林宗擎侧过身来笑道:“川中一别,甚是想念。今日重逢,盟主精神百倍,意气风发,真是越发雍容富贵了呢。”
秦绝响笑道:“瞧您把我大哥说的,倒像是个暴发户了。”冷不防来这一句,登时把小林宗擎闹了个半红脸。常思豪知他为人,那几句客套话说不定还是精心准备了一路的,忙道:“绝响爱开玩笑,大师也不必客气了。”小林宗擎道:“是是。”又道:“小僧回少林之后,对师兄说明了情况,师兄听闻唐太夫人不幸亡故,深责自己不该出此下策,并着令一支僧众赍备素礼,赶赴眉山,一来倍致歉意,二来为老人家超度亡灵。”
常思豪敛目合十:“上人有心了。”
小林宗擎回了一礼,转开话锋:“师兄在嵩山听闻京中风云变幻,很为盟主担忧,近日得知一切平安无事,连说真是天下之福。”
秦绝响在旁笑起来:“哎哟,这话我可有点听不明白了。倒底我大哥平安是天下之福呢,还是时局稳定是天下之福呢?”
小林宗擎道:“哦……这个,自然两者兼有。”秦绝响道:“哦,是这样啊。我这岁数小不懂事儿,说出话来您可别挑,若是徐阁老弄倒了我大哥,这会儿您这套词儿,多半就要对他们去说了罢?”常思豪眉间微微起皱,有作势嗔责之意。小林宗擎赶忙摆手,示意无妨,说道:“秦总理事的话确也在情在理,不过这次确是错看了师兄。贵盟郑盟主当初和师兄的计议,之前已对常盟主说过,其实师兄也是一腔热忱,日夜为国事忧心,绝非倾向于某方势力,或是某个人。在这一点上小僧以为,盟主应该还是比较清楚的。”
常思豪道:“是,上人倒底是武林前辈,泰山北斗,他老人家的言行,自然有自己的准绳。”
这话不咸不淡,听着像捧,其实却是什么也没说,小林宗擎咂了半天,觉得怪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徐阁老已经致仕归家,不知盟主接下来有何打算?”常思豪端起茶杯作势沉吟,秦绝响就笑着接过来道:“哦,打算么暂时也没什么打算,倒是大哥一直在惦记着你们的消息。听说前者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表示想从中调和,化解聚豪阁这场危机,不知在下去四川这段时间里,上人他们有何动作,成果如何?”小林宗擎脸露难色:“本来他们把大半希望都寄托在唐太夫人身上,不成想却落得这么个结果,师兄和陆道长商议多时,一时还没有找出更好的办法。”
秦绝响嘴角勾起蔑笑:“这么说,他们就是什么也没做喽?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办事全指挥别人,自己坐享其成,自己是清静无为、菩提萨埵了,那别人岂不成了耍猴戏的?”小林宗擎苦道:“总理事,话也不是这么说。论江湖辈份,师兄尚在游老剑客之下,晚辈给长辈调停事件,本来就不好开口。况且少林武当衰落多年,仅靠着那点旧庙产勉强度日,哪比得上你们双方实力强大?如今的江湖已然非同往日,空仗浮名虚理,怎好说话?”
秦绝响立刻就接了过来:“哎哟,这话可真不应该从您的嘴里说出来。合着教您这么一说,我们兄弟走江湖,凭的就是手里的刀把子不成?我们钱多,那不是抢的夺的,不是伸手朝人要的,那是开买卖、做生意,起早贪黑、一分一厘挣出来的。兄弟多,那是人心所向,慕名投奔来的,志趣相合聚拢来的。秦家人走到哪儿都是堂堂正正,没听说谁砸了民间的生意,坏过江湖的规矩。兄弟不才,在我爷爷膝下也读过几年书、受过几年教,还知道什么叫天理人心,还始终相信这人间有公义二字,怎么我这‘在家人’信的东西,到了您这出家人嘴里,倒成了虚理儿了呢?少林武当,那可都是泰山北斗、武林至尊,今日的名头,都是诸位前辈一拳一脚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又怎能说是浮名呢?况且你们两派庙产丰厚,徒众甚多,恐怕也不像您说的那般窘迫罢?拿贵派来说,在山门烧一柱大香,听说要八百八十八两银子,出去给富户办一场法事,少说三五千两,多则上万两,武当派则以养生为幌,召些有钱人入山秘授房中术,还训了不少猴子,在山道上截人要钱,不给就抢……当然了,这都是东厂的消息,江湖的闲话。我在南镇抚司这清水衙门没大事,也只是听人扯老鸹舌,知个大概而已,向来是不相信的。今天既然您在这儿,我也不拿您见外,可要腆脸冒犯着问一句了,大师,不知刚才说的这些,可曾真有其事啊?”
小林宗擎被他一阵抢白,搞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常思豪故意不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绝响啊,小山上人和陆老剑客都是武林前辈,怎会做出那些连市井无赖干着都脸红的事呢?传言本就是空穴来风,今日也不必多说了。其实小林大师的话还是很实在的。有些规矩咱们守,人家不一定守。上人和陆老剑客的担心也不无道理。两位前辈既要张这个嘴,就要有个效果,否则的话岂不大伤双方的脸面?”
秦绝响道:“是是是,还是大哥想得周致。的确,调停不成,咱们倒没什么,让少林武当折了颜面,有损两派的千载威名,那就真有点得不偿失了。”
小林宗擎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两位,我师兄和陆老剑客提出要给你两家调停,确是出于江湖公义。此刻举棋未定,是希望能够一击中的,两全齐美,绝非为名利之事患得患失。至于烧香超度等项,确有其事,但也是彼请我赴,两厢情愿,少林僧众上下千人,也要生活,也要饮食。二位如此冷嘲热讽,是何道理?”
秦绝响脸也变了:“嗬?你还有理了?少林上下千人不假,可是他们在嵩山顶上啃白菜帮子、吃豆腐的时候,倒是有人拿赚来的银子在外头修建桃园精舍,召些大丫环小媳妇尽享安乐呢!”
小林宗擎闻言呆了一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常思豪和秦绝响瞧着他,都有些纳闷。小林宗擎自觉失态,忙敛压了笑容说道:“我当怎么回事,原来两位是有这一团心结儿。”他安安稳稳坐回椅上,继续道:“新郑城外的桃园精舍,其实并非少林别院,只是当时彼此不知根底,所以师兄也未对盟主说明。”
常思豪道:“哦?也不知此时此刻,咱们算不算是互知了根底,以后有机会与小山上人相见,在下可得好好问问。”
小林宗擎一笑:“若是不算,小僧此次也就不必来了。实不相瞒,那桃园精舍,其实是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高阁老的外宅。”
“高拱?”常思豪眼神凝起。
“对。”小林宗擎道:“盟主已经与他见过面了。”常思豪奇道:“我何时与他见……”回想当时只有小山上人、陆荒桥、小林宗擎和一个端茶的长须仆人在场,忽然明白过来:“那个仆人是他装的?”小林宗擎含笑点头。常思豪后背微微一靠,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小林宗擎道:“当初郑盟主在时,与高阁老志趣最相投契,本来他们已将剑家宏愿如何实现的方略商定,准备逐一推行,不料高阁老性情刚直,中了徐阶的计策,为胡应嘉一事遭到言官群起围攻,不得不托病退职,大好愿景也就此落空。不过他回乡之后一直忧思国事,与郑盟主未断往来,因距嵩山较近,与少林也多有联系。前者师兄出离京师,在回归少林途中特意去了一趟新郑。得悉郑盟主不幸身故之后,高阁老痛得以拳击窗流血,久久失语,不能自持。但听得有常少剑继任盟主一事,心中又燃起希望,同时对少剑的内心却不摸底,因此才与小僧的师兄定下一局,派普从拦路迎接,引您到桃园一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