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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第4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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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枝猛荡,浑然不见天边已是乌云滚卷,雷电摇摇。在这样一个应该重新收拾一下人心和局面的时刻,偏偏吴时来又在南方耍权弄柄,搞出一件五十九人联名上告的大案,又自以为是地对常思豪动起了手。不论献媚也罢,谋私也好,底下这些忠于或不忠于自己的人,都越来越不受控制,这才最令人头疼烦恼。

    而今,这姓常的回到京师卷土重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怪气,满是阴谋家的味道。而且和东厂搅在一起,召些戏子名流官员扎堆取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思来想去,感觉一阵乏累,按着椅子扶手缓缓坐下,将黵了卷的笔管拾起来,目光沉沉落在自己这幅字上。

    冷静,此时此刻,自己更应该冷静下来才是。

    犹记得自己从嘉靖三十一年入阁,到四十一年斗倒严嵩,十年水磨功夫一朝起效,翻江倒海,其情何等畅快,何等壮观!然而话说回头,严嵩头脑之精明,绝然不在自己之下,他之所以能倒、会倒,一是因他年老昏迈,思维跟不上形势的变化,另外手底下党徒作乱,推波助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高处不胜寒,官场本来就是相互倾轧,欺上瞒下,很多事情到不了他的耳里,或者到了他耳里,他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眼前这封贺严公生日书,语多绮丽,贵气雍华,聪明如严嵩之辈,不会不明白其中的虚头,然而很多事情最初的时候只是一笑,渐渐便会开始欣赏,以致于后来有人写得有些不合脾胃,便要着恼生气了罢?这些年来,自己有没有类似这样的变化而不自知呢?

    想当初自己于嘉靖二年以探花及第,二十岁的年纪直入翰林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也曾想在朝堂上做出一番事业,为往世继绝学,为天下百姓争一个太平盛世,可是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太大了。只因一时不慎触忤了张孚敬,便被贬官到了延平,从此知道做官不比治学,不是才高智广就能所向披靡。

    只有权力,无上的权力,才可以让自己站在大明的官场巅峰翻云覆雨。

    而权力是要越抓越紧的。

    就像现在手中抓着的这杆笔一样。

    他忽然发现,自己指头握紧笔管的部分不知不觉间已经发白、发青了。

    一点余墨正蕴在笔尖颤抖欲滴。

    笔抓得太紧,倒仿佛变得不会写字了。

    他吸了口气沉沉吐出,指尖带着身子缓缓放松下来,天色在迅速暗去,纸上的字也似在抽紧、缩峭,令他的眉心皱起。自己多年来临池不辍,为何写出的字竟是这副模样?

    兰亭序里是一种意兴湍飞,丧乱贴里是一部沉情痛绪,字是心境的写照,自己独卧楼台统掌天下,应该志得意满才是,为何字里行间,竟是如此的逼仄压抑,窘迫迷离?

    他将笔挂好,重新把原件取过,细细端详。

    徐渭……

    看着纸上的字,他知道,这个人仅凭一手书法,已经可以名垂千古了。

    百年之后,人们仍会传习他的书法,收藏他的绘画,津津乐道于他的趣闻逸事,而天下,又有几人记得我徐阶?

    难道这就是政治的人生,注定一时得意?难道老夫这一生的富贵荣华,也如那水田之月,空幻无比?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蓦地霍然起身,将徐渭这幅贺严公生日书“喀哧喀哧”撕得粉碎!

    牙齿格格震动着头骨,声音传入内耳,竟似滚滚的雷音。

    徐瑛快步归来,挑帘而入,对上父亲灼灼撩起的目光,竟吓得打了个冷颤,赶忙低下头去道:“爹,我已着人到刑部问清楚了,徐渭由重犯转为普囚后由于其母亡故,所以监方准了他三月假期,为母亲操办丧事,因此身在监外。另据人回报,云中侯府中确实有一老瘦客人,出入谨慎,不大抛头露面,十有八九便是那化名‘田水月’的徐渭。”

    虽然徐母去世的事是个意外,但田水月即徐渭的事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调查不过是证实一下判断而已。徐阶没有说话,拢袖转身坐下,恢复了平静的常态。片刻之后说道:“他们如此好整以暇地吃喝玩乐,其用意无非是在麻痹你我,很显然,他们一定会借听戏的机会与那些官员在暗中接触,想要建立起与咱们对抗的联盟。”徐瑛犹豫着道:“可是咱们的人回报说,没看到他们找人谈什么机密事的样子啊。”

    徐阶道:“前者冯保被逼卸去了提督东厂的职务,郭书荣华和咱们的关系已经在转糟,上次聚豪阁搅闹东厂之后,更给两边的关系带来了极坏的影响。郭书荣华是心向冯保的,表面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与常思豪的亲近已经说明了一切。咱们身边的人都有谁,对头是哪个,他能不知道吗?只要把这些提供给姓常的,他们便知道谈话拉拢的时候倒底该找谁、不该找谁。”

    徐瑛寻思半晌,问道:“那怎么办?”

    徐阶瞧着他这副无能样子,只觉得槽牙又疼了起来,皱眉想了一想,道:“你去把御史张齐叫来,让他去参与聚会,寻机探听一下情况。”

    徐瑛嘬起嘴来,道:“爹,您怎么想起用他来了?在小年宴会上,他说话嘴里没个把门的,差点把乱事扯到您的头上,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没给过他好脸,咱们的人几乎也已经把他排挤到边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我看说不定他还要去投靠陈以勤哩!”

    徐阶冷冷道:“你懂得什么!张齐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当初是想替咱们说话,只是使错了力气,回去后想明白,一定懊悔无及。这回咱们肯用他,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恩典,做起事来必定尽心尽力。同时他被咱们排挤的事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了,如果他去打探,甚至伪装变节,别人也不会怀疑。”

    徐瑛眼睛大亮:“爹,还是您有办法!我这就去!”

    瞧着儿子喜颠颠离去的背影,徐阶陡然喝住,问道:“你知道该怎么说?”徐瑛愣了:“就是很正常地……”徐阶将他唤近,附耳道:“你须得……”放低了声音。徐瑛的眼睛渐次亮起来,听完后颇有醍醐灌顶之感,望着父亲的目光充满了敬意,点头恭恭敬敬道了声“是。”转身离开,脚步稳当了许多。

    徐阶目光落在案上扯得零零碎碎的那堆纸上,鼻翼微皱,冷冷一笑,暗叫着徐渭的名字:“徐文长啊徐文长,你号称‘东南第一军师’,老夫便以这四十年官场的修为与你斗上一斗,纵然你能靠一枝笔赢得身后之名,在今生当世,老夫却必教你落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第六章 难养也

    御史张齐的家在豆腐巷一处独门小院,两间窄房一盘炕,屋子很老旧。灰色院墙半高不矮,向内倾斜,院心地面的砖头经年日久已经踩得凹沉下去,砖缝的纹路弧度微妙,很像一个簸箕。

    张齐此刻深衣半敞,一腿屈一腿伸地正坐在里屋炕梢,背靠墙歪颈向窗,听着满院的蝉声,一脸愁烦。想自己在小年国宴上力顶詹仰庇,怒斥梁伯龙,本以为给徐阁老提了气、长了脸,散席回来,却总感觉别人看自己的眼光异样,琢磨了好半天,才想明白自己的话有了毛病。于是诚惶诚恐,赶忙去徐府请罪,哪料想徐三公子拒不接见,王世贞等徐党同僚也都不给自己好脸。本以为这件事情不大,慢慢也就能淡去,可是几个月下来仍然没有什么改观,下不尊敬,上不待见,日子过得越发艰难起来。

    他心里明白,官场上宁可办错事,不能说错话,说话的水平,代表了一个人的能力。是否乖巧,是否玲珑,是否可用,都要从话里体现出来。有时候失势得势,也就是在一句话,说对了,妥帖了,上人见喜就能飞黄腾达,说不对了,冲了人家肺管,那就要被打入冷宫,永世难得翻身。

    回想詹仰庇这厮攀上陈以勤的藤子,金殿上告了一场歪状,虽然被放去了云南,毕竟还博得了一份好名声,皇上把他外放,只怕也是顾念着徐阁老的面子。将来有了政绩,多半还能名正言顺地把他调回京师。自己却是猪八戒照镜子,闹了个里外不是人,思来想去,越发地觉得窝囊。

    忽然哗啦声响,夫人吴氏背身拱开竹帘,端进一个小炕桌来,放在他身边。上面两个小菜、一壶酒,菜是炒韭菜和拌黄瓜,一凉一热,酒非佳酿,却也温得香气绵绵。放好之后,又把筷子头在衣襟角里抹了一把,安到他手上,偏身往炕沿边一坐,扶着他大腿劝道:“夫君,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这官怎么都是当,安安稳稳,未必不是一份福气。”

    他这夫人吴氏闺名小非,又字兰芳,手勤口快,是个能相夫持家的女子,生得也面貌可人,只两颊上略洒着几个小麻坑,因此左邻右舍婆姨婶娘都唤她作“小甜桔儿”。这会儿见丈夫眼睛直勾勾地,似乎没听进去,又接着道:“我看徐阁老如今这势头,是越发像当初的严嵩了,内阁中这些年闹来闹去,就没消停过,说不定哪天谁倒台、谁得势。你这御史官虽不大,斗,斗不到你这,打,打不着咱们,这不就挺好吗?”

    “去去去去!”张齐厌恶地拨开她的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盘起腿来:“妇道人家,懂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须得锦袍玉带方为光宗耀祖。当年乡试会试,我文华灿烂,众人皆服,如今仅做这小小御史,岂不辜负这一腔才华、大好青春?”吴氏笑道:“哟,你有才呀?”说着探过身子来用肘头拄着他的大腿,把腮帮往挂着虾米须银镯的细白手腕上一贴,把眼挑起来,笑吟吟地从下颌儿底下瞄他:“那,作首诗给我听听。”

    张齐被将住了,两只手更仿佛是长在了长虫身上,多余得没抓没挠,没地儿安放。他吸吸鼻子,眨眨眼睛,咽了口唾沫,发出咕碌一声,好像舌头厌世跳了井。如此搜索着枯肠憋了半晌,瞄着夫人闷声不语忍笑的样子,忽然恼羞成怒,抖腿把她晃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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