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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笑完了徐三公子,本来心情尚佳,然见满堂官员不管品级高低,都对郭书荣华毕恭毕敬,连他自承对的不好的下联也都要大夸大捧一番,可见对东厂是何等的忌惮。大明上上下下的官员都是这副样子,平日做事也多半‘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这样一副官场,想要振作起来都难,又何谈实现什么剑家宏愿呢?心头一时又闷闷生堵。
一场《借东风》唱毕,众戏子领赏暂歇,徐三公子满脸的无聊:“三国戏么,前面的还好,可惜《借东风》赤壁鏖兵一过,什么走麦城、战猇亭、失空斩之类,一段不如一段,再往后就更没什么可看了。”
这话题极是微妙敏感,众官呷梅雀静地听着,没一个敢来附合。
郭书荣华道:“三公子说的是啊,常言有‘事在人为’之说,其实是不知天数气运的痴话,蜀汉有那么一个阿斗在,纵然有诸葛丞相的大才辅佐,也是无力回天呢。”王世贞见他目光含笑,说话间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脸上扫过,心头不禁微微一跳,低下头去。
徐三公子道:“刚才这戏班子,腔调唱得倒也清和板正,不过论风采神韵,身段做派,可就差上一些了。”郭书荣华一笑,拿壶替他斟着酒:“三公子久惯风月,这等末流戏子,哪能入得您的法眼呢?”久惯风月并非什么褒扬之词,徐三公子倒似毫无所觉,忽然俩眼一亮,来了主意,提议道:“督公,听闻您也颇爱曲艺,尤其精于昆腔,何不在此高歌一曲,以助酒兴呢?”
众官听了都兴奋起来,不少人鼓掌称善,也有人拍着拍着,缩回了手去,只因郭书荣华乃是堂堂东厂督公,让他给大家表演,岂非大失身份?他高兴还好,若是回头反应过味儿来,多半要拿鼓动的人开刀,徐瑛是堂堂首辅徐阶之子,别人哪有他这般深厚的背景根基?更有人感觉到徐三公子这话看似无心,实则带着挑衅、看热闹的意味,不由得微微变了脸色。
曾仕权瞧督公含笑未语,便弓着腰往前凑了凑,将一张笑得细皱成花的白脸腆过来道:“三公子,各位,这昆腔北曲儿的,在下倒也能抓挠几句,大家伙儿要是有这兴头,就由我来一段儿助助酒兴如何?”
秦绝响笑道:“哎哟,这提议不错,想来督公这强将手下必无弱兵啊,三公子,您说呢?”徐三公子笑道:“敢情!不用听唱,瞧掌爷刚才这笑模样,那不就是一折地地道道的《诈疯》吗?”登时满堂皆笑。曾仕权笑道:“您可把我糟践苦了。”得了郭书荣华的允许,在桌边请了个安,便略直起腰,退身挪出几步,来到门口亮地里站定,清清嗓子摆了个姿势,忽然想起没有伴奏——官员中起了几声轻轻的哄笑——便又冲外招手,将几个乐师唤到檐下,吩咐:“起个‘投罗鸟’!”那乐师们听了,一个个操琴横笛,仰头歪脸吱吱呀呀拉起散曲的调子。
曾仕权弓腰耷背装出一副小丑模样,笑眯眯朝屋里屋外众位官员们又团团揖了圈手,重新摆好姿势,逼腔作调,就唱起来道:“抚镜笑,顾盼雄姿傲。自诩高逸绝尘,世情看冷,胸如天穹浩。未曾想,痴心暗许锁相思,情网当头,才知缘字妙!凝眸斜窥自心焦,意虽倾,爱难道。且侧坐拾香,温言婉转,慢将心儿靠。”
其时嫖院里姑娘们常唱的曲子,分为粉头段儿、追瓜段儿、掸镜段儿等多种,粉头段多含狎呢之词,掸镜段多是发浮生之叹,追瓜段则是喜中见乐,俏皮滑稽的为多。曾仕权唱这一段投罗鸟便属其类,描述的是公子哥儿如何调戏少女的情事,“侧坐拾香”后面,还有因靴底踩了狗屎而把姑娘薰跑的一节,曾仕权不敢太过造次,因此掐去不唱。
众官对这曲子熟烂得很,觉这位曾掌爷把个浪荡人物扮得唯妙唯肖,足堪绝倒,后情虽然未表,彼此也都心照了,一曲听毕,都哈哈大笑、鼓掌喝彩,一洗刚才神头鬼脸的压抑。
“这小权,可也太不成样了。”郭书荣华在掌声中微笑着轻轻地说了这一句,收转目光,拈杯微掩道:“侯爷见笑,三公子,来来来,请。”常思豪应着喝着,倒觉刚才这曲中“顾盼雄姿傲”、“侧坐拾香”之语,似有所指,带着调侃之意。斜眼瞧去,徐三公子果然听得大不是滋味儿,脸色枯馊馊地好像个酸菜帮。心想:“郭书荣华和徐家的关系不清不楚,倒不如就此机会试探试探,哪怕他们关系当真不错,借曾仕权这小曲儿,说不定也能挑起点火来。”当下假借酒劲道:“要说小曲儿呢,还是姑娘家唱来好听些,三公子前些时开了一家香馆,召来满堂的姑娘,要多热闹有多热闹,督公想必去捧过场了?”
徐三公子正不愿提颜香馆的事儿,听这话立时侧目:“听曲不听音,方为会听,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了?侯爷和梁家班——”
“呵呵呵!”郭书荣华一笑截过话头:“女子嗓音得天独厚,声色婉美,可以令人畅怀,然曲艺之道另要观其情态,品咂功力,赏的是一段风流。听曲本如观画,要的是幻中真,虚中美,三公子这句‘听曲不听音’,可谓行家!”
常思豪寻思:“你看出来我是存心,却就话来了句‘听曲不听音’,看似夸他,实际还不是冲我说的?显见着是在堵我的门了。”心里便有两分火气窜涌,搁杯笑道:“我呢,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曲艺,胡说两句,可惹你们大伙儿笑话了。”见郭书荣华要张嘴,忙伸手虚按了一按,也不理秦绝响在底下磕来的腿,微笑继续道:“好坏虽然分不大清,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听唱儿的,既然三公子这大行家都说督公精于此道,想必您的技艺一定是非比寻常的了?”
郭书荣华笑道:“怎么?侯爷也有兴听荣华一曲么?”
常思豪冷笑道:“刚才就盼着见识一下督公的风采,只是我这面子矮,哪好张这个嘴呢?”郭书荣华微笑道:“侯爷这可是在骂我了。”含笑垂头片刻,合袖站起身来:“看来今日在劫难逃,荣华只好赶鹅上架,勉为其难了。”一听郭督公要出头,登时满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
徐三公子假嗔带怨地捅小山上人:“瞧见没,人家一说他就动,可见着我这面子不成。”小山上人道:“三公子这就错了。”徐三公子道:“怎么错了?”小山上人道:“大姑娘上轿得两头抬,不能一头不动一头动。”谁也没想到他这少林方丈也能说出这种俏皮话来,登时满堂皆笑,气氛大松。秦绝响笑道:“狂朋怪侣遇当歌,看来督公这趟是想不唱也不成啦。”
郭书荣华哈哈一笑,银衣一摆,来至花园之内。曾仕权连使眼色,乐师忙也跟了下来。
众人满怀期待,都停止说话,谨慎了呼吸。
只见他于湖石小径间凝神轻踱数步,似乎胸中有了词句,挥散其它乐师,只留下一个持萧的。简单交待几句,乐师点头,萧声便起,呜呜嘤嘤,曲调简素天然,如过耳之清风、少女之叮哝。
就在这当口,花园尽头的月亮门处,程连安脚步轻捷,引进一个人来。
第三十二部
第一章 警讯
此时众人眼光都在郭书荣华身上,对门口便不注意,秦绝响本也如此,却隐约感觉朱情和江晚对了个眼色,细看时,他俩的目光穿望颇远,都瞄着月门。跟着瞧过去时,只见那边程连安领进的人须发已然有些花白,约摸六十来岁的年纪。身上轻衣薄甲,武将装束,并没换上常服。
程连安待要通禀督公,却被那老将拦住,二人就在门边站定相看。
秦绝响眼睛从月亮门处收回来,瞄了一眼朱、江二人,心里犯起核计,一时也猜不透他们是何心思,便又随着曲声将目光向庭中放去,只瞧郭书荣华一提袍襟,便上了身段,时如拂枝过柳,时如登临攀缘,便似是轻装简行,来至了山野之间。
众人见他仅用几个动作,便将山路之曲折、林木之茂繁、清风之爽心、浮云之安闲、阳光之璀璨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由得都大声喝彩。
郭书荣华行走间将手中所提袍襟轻轻一放,便如登上了山巅,顿时眉目舒展,眼中如同有了葱笼山色,河野香川。
当时将两手高下一分,唱将起来,唱的是:“官居东厂自荣华,闻多鄙屑,知我嗟讶。毁誉不在心头挂,豁达自然人潇洒。一生惯讲是真话,无欲心清,自洗浮华。笑将青春换白发,岁月剪来做窗花。负手登峰歌一曲,声破云海,唱醉夕霞。怀阔何必装天下?闲把足印赠山茶。”
一曲唱毕,身形扭转,拈指回眸定势,含笑间慢展长睫,一时风情万种,眉目如画。
满堂宾客直勾勾地瞧着眼前这位郭督公,好像眼里忽然间就没了他这个人,却似望见了一株冷山中的白牡丹,于暖阳之下正安然静放,寂而不寞,自散孤芳,矜持中含着骄傲,节制中带着奔放,仿佛它就是高贵,它就是坦荡,高贵得没有争竞,坦荡得没有是非,入眼之际,就连一向文华自负、风流自许的王世贞也暗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常思豪激郭书荣华唱曲,本意是想让他当众出丑,不管唱得如何,传扬出去总是“堂堂东厂督公给人扮戏作小丑”,实实料想不到他能唱出这一套词来。明知什么“惯讲真话”、“豁达潇洒”与他这东厂督公绝然不会沾边,可这会儿与之目光接对,偏偏也瞧不出对方有丝毫矫饰突兀、拿腔作调之感,反觉那些唱词与他十分洽合贴切,似乎这人始终便是如此超逸绝伦,反是自己先入为主地误会了他、错看了他一般,心里不由得别别扭扭,一时大不自在。
众官员们看得入神,曲声止处,满院寂静悄然,忽听“啪、啪”响起掌声,有人朗声笑道:“哈哈哈哈,督公风华绝代、风华绝代呀!”
郭书荣华缓缓转身,冲月亮门边呵呵一笑:“哎哟,原来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