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见这几张单子上并无内阁签字,知道还不是终定数目,徐阶神通广大,很多烂账呆账,经他努努力还有平复的可能。也明白他把这单子递上来,是想要冷静一下自己。当下笑了笑,命内侍将票拟单子送回,说道:“朕已说过,今日娱乐为主,国事以后再办,阁老何必如此心急呢?”
徐阶面对送回的单子,两眼空空不着一物,缓缓道:“老臣年事已高,头脑昏愦,办事早已力不从心。李次辅和陈先生都在年富力强,居正也是如日中天,有他们在朝,天下无忧。老臣前者已向皇上提请过一次致仕还乡,不知可有决议,还请皇上示下。”百官闻言登时一阵哗然。
隆庆微微皱眉,如果说刚才还是在警示,那么现在明显就是在置气了。然毕竟明其心迹,知道他也是谋国之人,不愿深加计较。一笑道:“阁老玩笑了,姜太公年八十未曾言老,何况阁老才刚过耳顺之年呢?”一摆手:“来人哪,给阁老上戏,咱们也跟着一起顺顺耳。”在众官笑声中,内侍传召,曲声奏响,一桩大事,就这样轻轻遮过。
随着悦耳的丝竹声,梁伯龙率几名戏子琴师入殿。参拜已毕,行腔走板,扮唱起来。
这头一出垫场小戏名为《狂鼓吏》,是《四声猿》中的一出,说的是弥衡在阴间做了官,听说曹操已死,赶忙来阎罗殿,又将他臭骂一通的故事。众官瞧着曹操被弥衡扯着胡子忽东忽西,一会儿讽刺挖苦,一会儿连骂带批,时而戏谑滑稽,时而又痛快淋漓,一折听罢,无不鼓掌称善。
刘金吾瞧着隆庆表情满意,心里也暗暗生美。
戏子们下去换装,隆庆将梁伯龙唤住,笑道:“梁先生,朕可是久仰你的大名啊!”梁伯龙低头道:“弗敢当!”隆庆淡笑道:“先生不必多礼。说起来,朕与你的恩师魏良辅也算是老相识,当年他任山东布政使,每次到京师述职,必有一帮文人雅士相聚,共同谈说音律,厘板排腔,一时风流满堂,蔚为盛观。朕当年还小,听魏先生一曲,数日饮食俱废,真是回味无穷啊。不知魏老先生如今可安乐否?”
梁伯龙深深一躬:“回陛下,恩师他老人家致仕之后,回到家乡太仓著书研曲,后来贫病致盲,晚景凄凉,已在去年亡故了。”他用了北方官话的音,刻意压制自己的方言,好让众人都能听懂。
隆庆目光一涩,喃喃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众官瞧着梁伯龙,都觉此人太不晓事,正值高兴时候,却偏说这些来填堵。李春芳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影,人生各有际遇,魏先生能留下‘曲圣’之名,必当流芳后世,且有梁先生这样的高徒将昆腔发扬光大,也足慰其在天之灵。”隆庆笑道:“李阁老所言极是。梁先生,这垫场之后的大戏,想必更是精彩绝伦。”
梁伯龙躬身道:“草民有一出新戏,自编成之后,从未公演,今日正要献与陛下。”
刘金吾暗想那《精忠记》也是老戏了,虽经你改过,却也算不得新,没想到你这梁家班主大名在外,也来玩这种噱头。心下暗笑。
常思豪听到此处,心中又复提紧,偷眼向戚继光望去,却见郭书荣华正笑吟吟瞧着自己,登时感觉心里被刺了一下,仿佛所谋一切,半分都没逃过他的眼去。
隆庆四顾群臣道:“呵呵,如此说来,咱们大家倒是赶上首演了,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众官都附合称是。隆庆问道:“但不知先生这出新戏,是何名称?”
第四章 新戏
梁伯龙道:“回陛下,这出新戏名为《金瓶梅》。”
“金瓶梅?”
刘金吾心中早翻了好几翻,忖道:“果然顾姐姐还是把事情说漏出去,他害怕徐阶,所以把戏给改了!”暗暗埋怨之余向前排瞧去,只见常思豪表情里也有些意外,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似乎倒有些放心舒怀的意味。远处的戚继光满眼疑惑,在两人之间来回扫望,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隆庆若有所思:“金者,财也,瓶者,酒器也,梅者,艳色也。金瓶插梅,终是虚华无根,先生此戏,写的莫非是一场繁华败落,一段市井风情?”
梁伯龙道:“陛下窥一斑而知全豹,目如烛照。不错,这出戏确是演就一场浮世繁华、盛衰离合,不过戏文非是在下所写,而是吾的一位朋友:兰陵笑笑生。”
众官一阵愕然,梁伯龙本身能编能写,造诣冠绝天下,他老师魏良辅传下的戏文,他都要增删修改满意才唱,别人写的戏更极少能入他法眼,今次居然要演出别人的剧作,十数年来还是头遭。四大阁老之中李春芳戏瘾最大,他是状元出身,文采风流,平时与文坛人物结交颇广,世间但凡有些文名的才子,他都心里有数,可是这兰陵笑笑生的名字却是从未听过,也觉得大出意料。
隆庆虽也爱看戏,却对剧作者不甚了解,想那兰陵笑笑生多半也是戏门中人,身份来由也无所谓,便笑道:“好,要知民心向市井,浮华落尽见真情,先生请开戏罢。”梁伯龙应声而下。不多时丝竹声起,一旦白衣胜雪,袅袅婷婷,踅步上殿。只见她头插粉朵,鬓贴花钿,耳戴珍珠玲珑坠,双目流波,含羞带怯,顾盼间勾人魂魄,浅步移,行动风流。在殿心花飞蝶绕地转上一圈,衣香播洒,步步生莲,早把众人瞧得呆了。刘金吾认得那正是林怀书,暗赞她这“闺门第一”,果是人间绝品。
隆庆感觉眼前大亮,也露出笑意,微微点头。
只见林怀书使过几个身段,拢袖唱道:“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初见帘边,羞涩还留住;再过楼头,款接多欢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这声音俏里含娇,柔靡万种,唱腔亦清和柔美,承转俱佳,直把人听得魂儿也酥了。隆庆心中阵阵发痒,直觉此女风情透人,其妙难言。刘金吾见他如此,心想管你唱什么,只要让皇上高兴就好,对改戏之事也便淡了,满堂只剩戚继光一人在那里不知所谓,如坐针毡。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原本靠近殿口,戏班子这一来,乐手弦师挡在前面,戏衣花蝶飞舞,唱将起来人影纷纷,他连皇上在哪也瞧不确切,只好耐住性子不动。
林怀书唱毕方始叙事念白,说到自己名叫潘金莲,嫁了个丈夫叫武大,每日里做炊饼为生,夫妻不美,生活亦不如意,叹过一回,取叉竿放帘。又有一小生上场,唱说自己如何家趁人值,赶巧走在窗下,林怀书失手落杆,正击中他头。两人相见之下,眉目勾连,各生情意。
一众文武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都知这是宋朝武松杀嫂故事,哪里算得什么新戏?然而唱腔唱词都耳生得很,加之两人表演精彩,曲艺动人,也便无人计较。不多时王婆登场,与两个调弄风情,那两人一个如天雷中枯木,一个似地火燎干柴,登时便合就一处,虽然略表而过,点到即止,却也教人看得心跳面红。百官中有些头脑稍清醒的,知道这戏未免有败坏礼法之嫌,偷眼去瞧隆庆,见皇上也如醉如痴,并无见责之意,也便不去声张,乐得享受一出香艳。
戏文不住推进,殿中也不时春潮四溢,亏得梁家班的戏子个个艺术绝妙,场场演来活色生香,艳而不邪,反令人陶然生醉,美滋滋回味无穷。
丹巴桑顿在西藏虽然地位尊崇,每日所见却都是些满面焦黑、两手酥油的粗鄙女子、呆头僧人,哪有见过这等风情?早瞧得入迷,把一切都扔在了九宵云外,还不时跟着叫好称赞,表示自己也很懂行。常思豪一开始注意力还都放在他身上提防,后来感觉唱得愈发奇怪,精神也被吸引到戏里,心想梁先生这是怎么了?不扮忠臣良将,总该换个才子佳人才像话,再不济神鬼妖狐也成,怎么在宫中堂而皇之地演起这般艳情戏来了?
待到武松出场,于狮子楼上并未杀死西门庆,大家这才觉出与众不同来,跟着一环紧似一环,表的都是西门庆如何坑人害人,不但无人管制,反而一路娇妻美妾,过得悠然自在。后来北虏犯边,王尚书不发兵,被人状告,累了朝中的杨提督,两人都被判了死刑。西门庆与杨提督是四门亲家,自然也被牵连在内。便上京结交蔡京之子蔡攸,贿赂礼部尚书、资政殿大学士李邦彦。李邦彦收了五百两银子,在状纸上将西门庆的名字添上几笔,改作了“贾廉”,免去其祸。西门庆后又得了官职,自此官商结合,大富大贵,与新科状元也打得火热。
徐阶本来对听戏兴趣不大,自顾自地斟酒,闲闲夹几口菜,可是愈往后听,脸色愈沉,渐渐皱起眉头。这出戏唱的是宋朝事情,但戏中人物设置,明显带有影射。那蔡京与蔡攸父子,俨然就是严嵩与严世蕃。而仅次于这二人的权臣李邦彦是宋朝资政殿大学士不假,却从未当过“礼部尚书”一职。反观自己,倒是曾任礼部尚书多年,兼文渊阁大学士。这样一来,戏中李邦彦收受贿赂替人免罪的事,明显是冲着自己来了。自己为官多年,颇重名誉,礼贿往来很少洒汤漏水,是以官声尚好,而将西门庆改“贾廉”之举,那不是摆明在说自己“假廉”实贪么?
他朝对面瞧去,李春芳也已经觉出不对,脸色狐疑。台上唱到新科状元蔡蕴蔡一泉不知羞耻地认太师蔡京为干爹,跟巡按御史同访西门庆,又收银子又嫖妓,李春芳这脸色也不由得跟着越来越青。
陈以勤早已忍不住笑,不敢高声打扰了皇上,侧过身来靠近李春芳,窃窃低语道:“钱塘西湖好林麓,白石青泉翳修竹。子实老弟,依老夫来看,你这‘石麓’的号,倒与那蔡蕴那‘一泉’的字对得颇为工整,可以闲闲凑作一双呢!”
以戏文影射他人,不能直接指名道姓,多用字谜留下线索。李春芳深谙戏道,怎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