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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巴桑顿笑道:“陛下何须如此?小僧这厢谢过。”合十谢了一谢,他本来对豆腐毫无食欲,见隆庆瞧着自己,便象征性地剜了一勺尝尝,没想到这豆腐又嫩又鲜,里面还有青色夹心,味道远胜那东坡肘子,禁不住又多吃了几勺。
宫女退回紫宸台上,隆庆再次举杯,肃容说道:“诸位爱卿,今年王崇古派兵奇袭河套,使反间计,一举击溃袄儿都司的副王,使得土蛮肃怖,瓦剌龟缩,大扬了我天朝国威。鞑靼土默特部俺答率十万精兵寇犯大同,亦临城铩羽,无功而返。咱们今日能在这里歌舞升平、尽享安乐,实是全赖九边将士用命、流血牺牲。之前朕已将年末犒赏派出,分发各处,然而他们日夜枕戈,毕竟不能与我等同席共欢,今日今时,你我君臣是否该当在此遥敬他们一杯呢?”
张居正在内阁向主军事,听此言倍感振奋,举杯道:“皇上心系边疆,体恤将士,军民上下皆感圣恩!”众官都举杯相应:“皇上圣明!”
隆庆举头一饮而尽,待群臣这轮饮罢搁盏,他哈哈一笑:“众家爱卿可能尚且不知,在大同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今日也在宴上。”说到这儿四顾众臣,瞧着大家的反应。
常思豪心头一跳,只觉浑身的血都在加速流淌。他坐的位置靠前,群臣早对这个生疏面孔腹议已久,此刻都将目光聚拢过来。
隆庆道:“这英雄名为常思豪,他协助军队助守大同,杀了鞑子一个落花流水,歼敌数万,事迹已经传遍天下,想必众卿也都已耳熟能详。他来京之后,又刺破几名宵小奸谋,救了朕的驾。朕与他一见如故,聊得甚是投契,已经将他认做了御弟。常兄弟,你且站起身来,让大家瞧瞧!”
殿中异常静肃,常思豪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夸过,而且夸奖的人又是当今皇上,身份毕竟与别不同。此刻听他呼唤自己,急忙应声而起。
他身材本来高大,健硕的肌肉又将浑身上下每一处衣衫都撑得饱满有型,往那儿一站黑壮壮雄傲生威。殿上多是弱质文臣,再就是些宦官内侍,哪见过这等阳刚人物?随着他的站起,目光一致抬高,都觉眼前有一座高塔在拓土而出,直有撑云托日之势,内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原始性的敬畏。
隆庆向群臣道:“若无常爱卿于水夜跳城,舍命炸掉尸堆,力保城防不失,又出奇兵率百骑冲营,驱畜群破大寨,击退俺答,只怕今年京师又要重演庚戌围城的窘境。以百余骑人马,击破数万敌兵,可是不易啊!”
众官相顾点头。
隆庆顿了一顿,又道:“朕也读过些兵书战策,知道战争打的是钱粮,然而魏武在官渡兵少粮尽,却能大破袁绍十万众,诸位爱卿可知是何缘故?”
他目光在群臣脸上缓缓扫过,众官都低下头去,暗自惴惴,生怕点到自己头上回答问题。丹巴桑顿多少听出一点眉目,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皇上说话他也不停手,一勺勺地剜着豆腐,吃得极是安闲。
隆庆目光落于一点:“元敬,起来说说,你的戚家军有多少人马?”
戚继光急忙起身答道:“回皇上,臣部下三千。”
隆庆点头,站起身前踱两步道:“众卿可听清了么?三千!戚大人只有三千人马,为什么平倭百战百胜?朕以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部下勤于训练,作风顽强,更重要的是他们纪律严明!都说百姓怕官,为什么戚家军到处,却受到夹道欢迎?那是因为,胜利需要的不仅仅是军心,更需要民心!”
他身处高位,又放开了声量,这番话说出来铿锵有力,音波传开在殿中往复震荡,回响嗡鸣,震人心肺。
众官员听皇上语声激昂,也都感染敬畏,一致轰然称是。
丹巴桑顿所在位置接近殿口,正值音波回荡交接之处,传至耳中更是声宏数倍,震得他脸上也有些变颜变色。若非已知隆庆是大明天子,光听这声音,几乎要把他当作一个武林高手。
只听隆庆道:“常爱卿是山西千万百姓中的一个,在鞑靼兵临城下的时候,他站了出来,为什么别人没有?朕以为,天下的常思豪绝不止一个,他们之所以没有站出来,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当好,是你们的官没有做好!是本应为百姓做父母官的人改去做了百姓的爷爷,百姓的祖宗!”
众官见他声色宏严,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悚然噤声。
第三章 抚励
隆庆左右冷然顾盼,续道:“朕今天开宗明义,说到要少谈政事,便是不想让大家难堪。可是有些话却又不说不成。若是天下百姓都能如常卿这般爱国爱家奋不顾身,我大明万姓一心,众志成城,岂惧什么鞑靼倭寇、藏逆番兵?有人动辄在朕面前便提军费不够,打起仗来无法支撑,其实别说没钱,就是金山银山堆在那里,你又能给朕拿回来几场胜仗,多少关城?”
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变得低沉下去,内中却似充满愤懑忧切,令人闻之心折。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这三大阁臣都听得低下头去,敛容无语。百官更是抖膝伏低,不敢喘半口大气。偌大宝殿寂寂无声,就像一片折倒了墓碑的坟地。
徐阶那拔直而坐的矮小身子,此刻却显得颇有些碍眼。
他表情凝重,缓缓搁下了筷子。
常思豪偷眼往紫宸台上观瞧,隆庆足下隐于香烟之内,衣袍上的金龙蠕蠕若生,仿佛立于云端的圣者,拥有不可抗拒的威严霸气,哪里有初见时那文酸公的影子?心下暗暗忖想:“毕竟一朝天子所在高度与众不同,其思想与视野,实非我这样一个边城小民所能想见。说起来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杰枭雄?他能让这么多能人志士臣服于脚下,绝不会仅凭血统。”
丹巴桑顿听到“藏逆”二字时,脸上肌肉抽动,表情已经不大自然,瞧了瞧神情黯淡的徐阶,身上衣角起颤,暗暗向周遭环扫去。
常思豪与之相距虽远,身上却立刻起了一种敏感,察觉出有一种高度静谧的紧张,正在周遭形成微妙的传递。
他立刻就明白,丹巴桑顿在观察武士所在方位与殿中通道的布局。
并且在同一时间,他忽然意识到才丹多杰让丹巴桑顿进京,可能怀有两个意思,可能其中的一个,只怕是徐阁老也始料未及的。
很明显,攀附朝臣蒙蔽皇上稳定大明,只是才丹多杰的第一方案。以和平造缓冲自然是好,如果不成,他们便要致乱,使大明无暇旁顾,以便藏区能够稳定控制在自己手中。
如今皇子尚幼,后继无人,行刺显然是致乱最佳手段。
常思豪心知丹巴桑顿武功渊深难测,自己和刘金吾加上殿上所有武士未必是他之敌,如果此刻对方出手,自己也只能拼死抵挡一阵,为皇上争取一点逃离的时间。
想到危机一触即发,他不由一阵提心悬胆。向丹巴桑顿扫去,见他左顾右盼之际目光有些闪烁,似乎对从官员们的服贴模样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慌,看殿中武士的眼神也有了些许摸不着头脑、失去判断的怯意。
常思豪心中暗笑,俗语说:“话是拦路虎,衣是慎人毛”。身在这大殿之中,面对皇家营造出的种种威严,连自己也不知不觉间受了感染,没想到他这化外之人,也难逃俗念。
隆庆环视众臣,大声道:“大明天下,法令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常思豪听封!”
冯保闪身向前,手中摊开了圣旨。
常思豪怔了一怔,瞄见戚继光向自己使着眼色,赶忙下席折膝。
冯保见他就位,这才念道:“圣旨下,据大同总兵严人正所报,山西庶民常思豪义勇侠烈,英雄肝胆,协官军助守城防,击退俺答,立下奇功,鼓舞民心士气,扬我大明国威,朕心甚悦。核封常思豪为二等云中侯,赏千金。钦此。”常思豪体察着身后远处丹巴桑顿的动向,丝毫不敢放松,听得含糊,也不知封的官职是什么意思,茫然叩谢。
大明爵位分为公侯伯三等,均为超品,不论正臣外戚还是宦官子弟甚至外族领袖都可凭功领授。公爵岁禄为最高,为一年两千至五千石,候爵和伯爵相差无几,如今都是岁禄千石。此三爵设置极为灵活,入则可掌五府总六军,出则可领将军印为大帅,而且是加官,并非正职,闲时安享优俸,无需做任何事情。
众官之中有一些人之前都参与了徐府秘议,见皇上此刻将常思豪直接封作二等侯爵,将徐阁老晾在那里,显然是看穿了他的意图,表面重奖功臣,实则是摆出了对西藏方面最后的态度。脸上都凝重下来。
两名内侍捧来托盘,盘中是衣袍冠带,常思豪接过谢恩归座。
陈以勤道:“皇上圣明。我大明乃天朝上国,岂能受番邦小国胁制?蛮人不服王道,不知礼仪,对他们适时施以雷霆,展以军威,绝非违背仁人治乐之道,而是完全必要的手段。云中侯为我大明子民树立了榜样,皇恩厚赐,更是从所未有。老臣相信,天下百姓得知此事,必当欢呼雀跃,效而仿之。”说话时斜眼瞄着徐、李二人。
徐阶眼皮缓缓撩起,道:“好。今日过小年,好事连连,皇上,老臣这里有几张票已经拟好,既然李公公这边发生了事情,那就不必再由他转呈了,直接由皇上您来批红罢。”说着掏出几张单子,内侍接过,送到紫宸台上。
隆庆拿过来一瞧,上面尽是些亏空数目,登时脸色微僵。
财政方面的亏欠在嘉靖二十几年就已开始连年递涨,国家现在打不起仗已经是个既定事实,面对这样的现况,仅仅强调民心士气的重要亦无济于事,在这薄薄的几页纸面前,自己刚才所说一切都显得外强中干。
他见这几张单子上并无内阁签字,知道还不是终定数目,徐阶神通广大,很多烂账呆账,经他努努力还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