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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
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
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着马,看着他们的首领。
我最后呸了一口,对他们说:“我鄙视你们,大人们。”
长孙宏愣愣地看着我一口气喊完这一大段话,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须朝着天空抖动不休。
“哈哈,”他大笑着说,“我白活了七十年,连个六岁的娃娃都还比不上啊。”
他扭头对自己的孙子说:“孙儿,往后长孙部不可有丝毫寻仇寻衅之想,否则你死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儿。”
还没等长孙亦野有什么反应,长孙宏右手闪电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转动,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闪,长孙宏那颗硕大的头啪的一声滚落在地。无头的长孙氏那颜却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这一下血光突现,谁都意料不到,周围围成大圈的数百人马悚然而动,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长孙亦野脸色煞白,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他咬着嘴唇,跪下来向爷爷的尸体磕了个头,上前捧起了头,双手高高举起献到国剀之的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说:“国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声。”
“这是大君的儿子呀。”国剀之朝我凝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掉头对左右两骑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带领全部人马下山,投归瀛棘大营,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从。凡我氏中,有敢与长孙氏再起争端者,就拿我的配刀亲自杀了。”
那两员小将一起惊恐地喊了一声:“爷爷?!”
国剀之望着马前捧着血淋淋头颅的长孙宏的孙子,慨然叹了口气道:“我再活着,还是个人吗?”
他回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给你了。”
他身边的两人茫然顾我,国剀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头去躲避喷出来的血。我的手在发抖吗?我看见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溅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谁留下来的。
长孙宏的孙子和国剀之的孙子都在看我。他们咬住嘴唇,目光里充满悲痛和火热的光。我知道他们痛苦,但这些痛苦和瀛棘整个部族的痛苦比较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他们也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英雄都将老去,年轻的人将会崛起。这些年少的将军怀着和我一样的梦想。那些成排站着的铁甲骑兵也多半年轻,年轻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长大。只是他们缺乏长大的时间,像白梨城一样,不等成熟,就会直接被强大有力的命运拖带着奔进成年人的漩涡里,去杀去爱。他们都在看着我,和刚刚看我的目光已经不一样了,我知道。我若让他们去杀,他们就会去杀。
可还要杀多少人,才能让瀛棘活下去?
我骑上自己的马,回首看铁裆山下展开的瀚州冰原。万里江山都在月光下腾荡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远处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薄弱啊。一个声音在心底里说,可是你必须承担起来了。
我两仗皆胜,第三件事已无悬念,它考较的实际上是忠实于新王的大合萨的法力和新王的运气。
黎明前的黑暗里,白茅风怒号,我们在这样的夜里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灵魂,只有在他们的见证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萨将代替族人去听取神灵和祖先的启迪。过去在白梨城的时候,历代瀛棘王要确认世子身份的时候,都要通过大合萨到祖先的庙宇去祭拜静祈,他会有许多年的时间去寻找天之坠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将大纛交给瀛棘王。神圣的坠石里蕴藏着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着这一位瀛棘王国运的昌盛与否。
通常继承王位的人定下来后,瀛棘大合萨会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长年岁里去寻找这块石头,可如今全族被迁到北荒之地,家当全都丢了,我又是仓促决定登基的,大合萨就必须独力在极短的时间里找到坠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萨总是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去尝试与巨大的妖灵沟通,得到它们的庇护和力量。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大合萨的力量就会消失和软弱。此时大合萨刚刚归来北荒不到一个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与坠石呼应,令人担忧。
拜完山后,大合萨独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这样的气温下,一刻钟就会毙命,被冻成坚硬的冰柱,但大合萨却在乌黑的有熊山上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才归来。他的光头和皮肤上也挂满白霜,他的表情虚弱却神采奕奕。这本身已是神迹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弯曲的手指里紧紧地握住一块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坠石了。
瀛棘人一起欢呼了起来。“是的,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祖先和山神的声音。”大合萨把石头贴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边低语:“你听到山上传来的咆哮和力量了吗?它是你的,它是属于你的了。”
贺拔离和七个那颜合力将我的旗帜在斡耳朵前高高树起。旗杆是赤蛮亲自带着十来个人,从遥远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树干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耸立而起,开始在风中飘扬的时候,金子一样的阳光正好越过大望山的山尖,洒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苍狼是我的年号。
在那天晚上看见那只对月长嗥的寂狼时,我就有了用这个年号的念头。
它被写在淡黄的天蚕丝锦上,由大合萨在斡耳朵里大声公布的时候,我的兄弟们都以为这是铁狼王的意见,他们的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张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这些不加掩饰的表情,但我懒得说明真相——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后的铁狼王也不想解释——他用不着解释。
那一年剩下的八个月,是阴羽原上难得的平静日子。瀛棘的子孙们终于在有熊山下汇集一处了,虽然依旧是各怀异心,但还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宾默契。他们确实累了,需要一段时间喘息,同时舔养自己的伤口。
唯一值得悲伤的,是老师古弥远离开了。
我问他说:“老师不肯留下来帮我吗?我能当上大君,一半是运气一半是老师的功劳,你如果走了,部落里的人怎么还会服我呢?”
“你是个很乖很称职的大君,可我在这儿本来呆不久长,”古弥远笑着说,“许多人在找我,如果他们知道我在这儿,会来找瀛棘的麻烦,那岂非违了帮你的初衷。”
我问:“你是说那些辰……”
古弥远用眼神制止了我后面的话。辰月的名头确乎不是所有人爱听到的东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说,“阿鞠尼,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师,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问。
“当真正的王,让每一个人害怕。”他说。
古弥远将铁狼王送的金珠银两都谢绝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一样,不过是一人一马,一剑一影而已。临走前,他抚摩着我的额顶,对我说:“别担心,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的。”从他的手上,我感觉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将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么能特别地眷顾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个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这个迹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旷野里,我的子民们开始敲击自己的盾牌呼喊。里头掩藏有犹疑的杂音,但很快被淹没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颜们和我那颜的孙子们,他们都在注视着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带有相同的忧悒神色。我四处也没看到我老师古弥远。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经历过的蛮舞大宴要简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荣的位子上就坐。我脸上的鞭痕已经长好,我想,不知道那个头发乌黑脖子柔软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万多人都聚集起来的群体会显得如此庞大,遵循着大合萨的脚步走出来的那片空阔大场容不下这许多人,于是他们如同流沙一样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里,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间的缝隙里。我看到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气,甚至盖过了营地外刮着的白茅风。这些粗壮的在蛮荒的草原上成长出来的新一代瀛棘汉子痛饮着粗陋的黑麦酒,像真正的草原游牧人一样用刀子切割羊肉,敞开胸怀面对寒风。他们在下面窃窃私语,他们望向王座上这个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复杂的。我才不管这些呢。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破败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烂的兽皮拧成的绳索铺满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