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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一踏进酒楼便看到大堂正中所挂的那副对联,但当时饿得头昏眼花,却也没有在意。此刻听那伙计如此郑重其事,方抬眼细看,只见得那右联上写道:傲雪难陪,履剑千江水。左联上写的是:欺霜无伴,抚鞍万屏山。
小弦不甚懂书法的好坏,但这短短几字看在眼中,一股豪情和着酒意直冲上来,忍不住叫了声:“好”。那小女孩存心找茬般轻笑一声,仰首故意不看他:“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却也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只能叫好却说不出什么道理。”
小弦脸上一红。其实他如何说得出道理,但又不肯在这小女孩面前服输,只好搜肠刮肚将自己所学的《铸兵神录》与《天命宝典》默想一遍,脑中灵光一现,眼望那伙计,看也不看那小女孩:“此联于简朴清淡中透出一种冷寂倔强之气,惟有心人方明其中神韵,如何解释得出?我这一声‘好’已是多余了。”这番话取巧至极,说了等于未说,言下之意反讥那小女孩并非有心人,给她解释也是白搭。
那小女孩正待反驳,那伙计却对小弦一挑拇指,不伦不类地送上高帽:“这位小爷好眼力,本城的大才子郭秀才看了这幅对联良久,亦是只说了一个‘好’字,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小弦此刻但觉天下伙计中最可爱的便是这位了,笑吟吟地斜望那小女孩一眼,一幅大占上风不与她计较的样子,气得那女孩小嘴都鼓了起来。
东首那年长的俏丽女子缓缓开口道:“我早注意到这幅对联豪气干云、气势磅礴,但其中却又似有种知己难求的意味,而且笔法秀丽,勾折间略有怅意,莫非果是女子所书?”她与那小女孩同是江南口音,但声线却清爽利落,语句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这位姑娘也是好眼力啊!”伙计另一只手的拇指亦挑了起来,“写这幅对联的女子乃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三年前她来涪陵一游,正好住在本店。卢掌柜素闻她文冠天下、艺名远播,便向她乞字。那女子临窗远眺片时,便写下了这幅对联,令小店增辉不少。”
“艺名远播?”那被番僧称为桃花的女子酸溜溜道,“原来是个风尘女子。”伙计急得摇手:“这位大姐可莫要乱说,我说的这位女子可不是风尘女子,而是京师中被人称为‘绣鞭绮陌,雨过明霞,细酌清泉,自语幽径’的骆清幽骆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京师三长门之一的蒹葭门主骆清幽武胜须眉,曾做过武举的主考;文惊四海,所作词句常被江湖艺人传诵,是所有诗曲艺人最崇尚的人物;其箫艺犹佳,与八方名动中的琴瑟王水秀并称为京师琴箫双姝。据说骆清幽弄箫时全京城车马暂停、小儿不鸣,虽是有所夸张,但亦说明了其箫韵的魔力。更难得的是,她一向洁身自好,当朝皇帝几次请她出任宫中御师都被她婉言相拒,多少名门权贵欲见一面而不得。如今怕是已年近三十,却一直待字闺中,能将其收为私宠怕是天下所有男人的最大心愿。听到这个名字,遥想丽人临窗望景,以剑履江、抚山为鞍、不让须眉的豪士气概;更有以傲雪清霜自比,却又隐叹身无知己的惆怅。一时诸人俱都心怀激荡,默然无语。
小弦亦听过骆清幽的名字,却未料到她在这干江湖人眼中有这等魅力,就连那目中无人的番僧亦是哑口无言,一时心中对骆清幽的崇敬之情无以复加,不由叹了口气:“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那《天命宝典》传承于老庄之学,这一句乃是出于《老子》,叹那骆清幽能以一个女子身份令天下男儿侧目。
与那两个女子同座、戴着箬笠的男子诧然望来,似是奇怪小弦这么一个垂髫童子何能说出这段话。
正值气氛微妙之际,却听得门边忽地传来一声极为怪异的弦音,声若龙吟,直入众人耳中,良久不息。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蓦然驻足于店外,然后一挑门帘,踏入三香阁中。
那弦音令小弦的心蓦然一震,就似有针尖在心口扎了一下,几乎让他惊跳而起。抬头看时,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出现在门口,脑中突地一窒,只觉得这黑影似是挡住了透入室中的阳光,一种诡异的感觉于心中盘绕不定。
在座诸人全都感觉到一股威慑力,齐齐抬目看去——只见一个男子负手立在门口。他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身材高大,一身黑衣遮不住一种饱满的力量,一个狭长蓝布包袱负在背上,高过头顶,令人猜不透里面是什么兵刃。一张瘦削微黑的面上最惹眼的便是那条放肆的浓眉,锐针般的亮目炯炯望着众人,配合着英挺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自是十分英俊潇洒。最令人一见难忘的还是那份万事不萦于坏的从容气度,全身上下充盈着一份澎然的自信。每个人都觉得他雪亮的眼光正看向自己,除了那个戴着箬笠的男子,其余人都不由转过脸去,以避开这奇异的目光。
那男子与戴笠男子的目光一碰,微现诧容,对伙计淡淡道:“打一斤酒来。”伙计方从惊愕中清醒,这人出现得如此突兀,却令人觉得理所当然,相貌如此英俊,却令人觉得不可亲近,怕是大有来头,当即连声答应着,一路小跑转去内房将酒端上来。
那男子擎起酒杯,对诸人微一示意,眼光却似一直锁定在那戴笠男子的身上:“路过此地,忽现异声,便进来打扰一下。”这一句招呼与其说是解释,但不若说是自语,众人这才看清他背后所负的长形兵刃原是一把弓。但见他气势慑人,却也不敢怠慢,纷纷举杯还礼。戴笠男子微微一怔,喝下杯中酒后又复低下头去,让宽大的箬笠隔住二人对视的目光,似是若有所思。
小弦见诸人都在举杯,却说什么也不敢再尝这火烧一般的酒,耳边那声弦音又在颤动不休,心惊肉跳之余,勉强笑道:“我年幼体弱、酒足饭饱,这一杯酒不用喝了吧!”负弓男子看到小弦被几大桌菜团团围在中间,不禁微微一笑:“小兄弟随便好了。”小弦见到负弓男子这一笑就若开云破雾,原本略带漠然的神情顿化乌有,一时大起好感。心中一横,复端起酒杯:“一见大侠的磊落风范,小弟的酒量便大了数倍。”说完闭着眼将这杯酒倒入肚中。他这话却也不是虚言,本来酒量就是全无,如今强行灌入一大杯,可不正是大了数倍。负弓男子见这小孩子说话有趣,不禁大笑起来,重又斟了一杯酒,陪小弦同饮了。
小弦见他毫无一点架子,心头大喜,豪气顿生,唤过伙计,一指那人桌前酒壶:“一并算在我帐上。”又对那人招呼道,“我这许多酒菜反正也吃不完,不若请大侠同吃。”一般行走江湖之人各有顾忌,怎会轻易请人同席。他却丝毫不懂避讳,见那负弓男子相貌英武、气度豪迈,有心结识,心想反正今天是请日哭鬼吃饭,多请一个两个亦无分别。
负弓男子微怔,正待答话,却听那小女孩笑道:“才敲诈了人家二十两银子便在摆阔么?”小弦这一惊非同小可,手指那小女孩:“你……”心念电转,猛然惊觉自己对费源说话时听到的古怪笑声分明就是这小女孩的声音,但见到她似笑非笑、娇悄可爱的神态,胸口又像是被重物所击,不由一窒。饶是他平日口若悬河,才吐了一个字便再也说不出话来。那年长的女子笑着伸指点点小女孩的头:“清儿你可把人家小孩子给吓坏了。”清儿掩住嘴吃吃地笑,口中犹含混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怕什么?我只是看他胡乱请客却不请我们,心中不忿罢了。”
小弦缓过一口气来,结结巴巴地道:“我……都请好了。”想不到竟然有机会请这美丽的小姑娘吃饭,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已涨红了。清儿拍手大笑,对那年长的女子道:“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容姐姐我们快搬过来大吃这小鬼一顿。”又转脸看着小弦,奇道:“又不是花你自己的银子,你脸红什么?”小弦讪讪道:“我……我不是小鬼。”他尚是第一次与清儿正面说话,偏偏说的又是让自己心虚的事,一时红晕满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哦。”清儿促狭地挤挤眼睛,“你不是小鬼,今天你是小员外、小财神、小东道、小掌柜、小老板……哈哈。”一言未毕,已是手捧小腹,笑得直不起腰来。小弦没好气地瞪向那小女孩,却见她弯腰低首间露出脖颈上挂着的一面小小金锁,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心中又是一跳,连忙移开目光。
那被称为容姐姐的女子抬眼望了一下负弓男子,脸上竟也有些微红了,对清儿道:“你看人家都不动声色,就你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负弓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往小弦的桌前走去:“既然如此,便叨扰小兄弟了。”清儿见状,便拉着容姐姐与那戴笠男子一并去小弦那席,容姐姐红着脸不依。戴笠男子却是有心认识那负弓男子,亦不劝阻。容姐姐终于抵不住清儿的软缠硬磨,盈盈站起身来,就待往小弦这边走来。
西首桌上那番僧一直呆呆望着那容姐姐,见此情景甚为恼恨,冷哼一声,对小弦道:“你这小娃娃就不请我们了么?”小弦如何见过这等场面,不知用何话推辞,只得回应道:“这位大师要是有意,我也一并请了便是。”心道这下可好,估计这二十两银子全数花光不说,还要等日哭鬼回来应急了。
那番僧哈哈大笑,不顾同桌那青衫人的眼色,大剌剌地站起身,同桌那两兄弟模样的人低声调笑道:“和这等标致的小妞同席,大师艳福不浅呀……”声音虽低,但在场几人却都听在耳中。番僧嘿嘿笑道:“这不算什么。想那骆清幽何等孤傲,若是有日能与她同席,方才真是艳福齐天呢。”
负弓男子听得这话,浓眉一挑,煞气乍现,看得小弦心头莫名惊惧。负弓男子头亦不回,只是缓缓道:“骆清幽的名字你也配叫么?”那番僧大怒,却又惧怕那负弓男子的凛傲气势,一指伙计:“连一个酒楼的伙计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