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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琳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
道自己牵记着令狐冲,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
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
听去了,说道:“好,曲姑娘,咱们去找你爹爹妈妈去罢,你
猜他们到了哪里去啦?”
曲非烟道:“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
我可不去。”仪琳奇道:“怎地你自己不去?”曲非烟道:“我
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
早去了才是。”仪琳心下一凛,道:“你说你爹爹妈妈……”曲
非烟道:“我爹爹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
阴世去。”仪琳甚是不快,说道:“你爹爹妈妈既已去世,怎
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曲非烟抓住了她左手,央求道:“好姊姊,我一个儿孤苦
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仪琳听她说得可怜,便道:“好罢,我就陪你一会儿,可
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姊姊,也不
大对。”曲非烟笑道:“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
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姊姊,有
甚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叫你妹子吗?仪琳姊姊,你不如不
做尼姑了,好不好?”
仪琳不禁愕然,退了一步。曲非烟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
道:“做尼姑有甚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
吃。姊姊,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
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仪琳听她说得天真,
笑道:“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
曲非烟侧过了头,仔细端相仪琳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
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的
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曲非烟叹了口气,幽幽的道:
“姊姊,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仪琳脸色一红,
嗔道:“你说甚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曲非烟笑道:
“好啦,我不说了。姊姊,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
个人。”仪琳奇道:“你去救谁?”曲非烟笑道:“这个人要紧
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仪琳道:“你要伤药去救人性
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
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曲非烟道:“姊姊,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
和你恒山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仪琳道:“这人骂我师
父,骂我恒山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曲非烟笑道:
“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说,见了尼姑就倒大霉,逢
赌必输。他既骂你师父,又骂了你,也骂了你整个恒山派,如
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仪琳不等她说完,已是脸色一变,回头便走。曲非烟晃
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仪琳突然心念一动:“昨日回雁楼头,她和另一个男人一
直坐着。直到令狐大哥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家,似
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
我的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
却胀红了脸,说不出口。
曲非烟道:“姊姊,我知道你想问我:‘令狐大哥的尸首
到哪里去啦?’是不是?”仪琳道:“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
……我……实在感激不尽。”
曲非烟道:“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
性命危在顷刻。姊姊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
能将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跟你说。”仪琳道:“你自己真的不
知?”曲非烟道:“我曲非烟如果得悉令狐冲死尸的所在,教
我明天就死在余沧海手里,被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
窿。”仪琳忙道:“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
曲非烟道:“这个人哪,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
也不是甚么善地。”
为了寻到令狐冲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
甚么善地不善地,仪琳点头道:“咱们这就去罢。”
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
纸雨伞。仪琳和曲非烟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
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
狗儿吠了起来。仪琳见曲非烟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
中只挂念着令狐冲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
何处。
行了好一会,曲非烟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
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曲非烟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
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曲非烟在那人耳边低声说
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道:“是,是,小
姐请进。”
曲非烟回头招了招手。仪琳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
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
房的门帘,说道:“小姐,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
鼻一股脂粉香气。
仪琳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
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
颜色灿烂,栩栩欲活。仪琳自幼在白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
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
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
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
并排而置。仪琳心中突的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
绯红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
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的奉上香茶。
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地甚是风骚。仪琳越来越害怕,低
声问曲非烟:“这是甚么地方?”曲非烟笑了笑,俯身在那仆
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道:“是。”伸手抿住了嘴,嘻
的一笑,扭扭捏捏的走了出去。仪琳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
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曲非烟:“你带我来干甚么?这里
是甚么地方?”曲非烟微笑道:“这地方在衡山城大大有名,叫
做群玉院。”仪琳又问:“甚么群玉院?”曲非烟道:“群玉院
是衡山城首屈一指的大妓院。”
仪琳听到“妓院”二字,心中怦的一跳,几乎便欲晕去。
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
到这竟是一所妓院。她虽不十分明白妓院到底是甚么所在,却
听同门俗家师姊说过,妓女是天下最淫贱的女子,任何男人
只须有钱,便能叫妓女相陪。曲非烟带了自己到妓院中来,却
不是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
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田伯光。仪琳双腿酸
软,腾的一声,坐倒在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
曲非烟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仪琳低声
道:“是那田……田伯光!”曲非烟嘻的一声笑,说道:“不错,
我也认得他的笑声,他是你的乖徒儿田伯光。”
田伯光在隔房大声道:“是谁在提老子的名字?”
曲非烟道:“喂!田伯光,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
田伯光怒道:“甚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
曲非烟道:“你在衡山回雁酒楼,不是拜了恒山派的仪琳小师
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田伯光道:“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么知
道?你是谁?我杀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
曲非烟笑道:“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仪琳忙道:“不,
不!你别叫他过来!”
田伯光“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拍的一声,显是从床上
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道:“大爷,你干甚么?”
曲非烟叫道:“田伯光,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帐来啦。”
田伯光骂道:“甚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令狐冲这小子的当!
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仪琳颤声道:“是!我
不过来,你也别过来。”曲非烟道:“田伯光,你在江湖上也
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帐?快
过来,向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
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
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
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
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
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
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
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
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
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
没用,怎地让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
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
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
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
果然就此更不作声。
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
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
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