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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
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
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
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
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
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
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
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
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
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
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
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
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
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
“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
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
“那改成甚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
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
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
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
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
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
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
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
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
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
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
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
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
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
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
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
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
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
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
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
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
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
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
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
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
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
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
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
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
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
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
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
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
……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
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
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
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
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
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
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
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
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
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
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
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
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
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
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
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
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
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
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
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
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
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
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
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
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
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
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
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
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
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
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
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
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
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
“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
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
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
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
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
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
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
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
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
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
“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
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
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
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
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
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
“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
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
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
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
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