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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如果从工作的实绩上来看,还是张元旭先生更高一筹。前面说过,张家历经千年不断,足以和孔家的历史媲美。但他们的史料收集,宗谱编修工作,则做得相当的糟糕。直到明朝地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先生,才猛然想起:咱们多少也应该有一本宗谱吧?于是,这才匆匆忙忙地编了一本《汉天师世家》,从第一代一直写到第四十一代。时间久了,史料不全,这本书的缺漏、荒诞之处,一直受人诟病。
张正常先生之后,接下来的几辈天师偷懒,没有补写此书。直到万历年间,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先生,才重新捡起这个光荣的工作,从四十二代,补写到了第四十九代。接下来,足足又有十代天师继续偷懒,直到第六十二代的天师张元旭先生,才“搜求谱牒,旁参碑铭”,写成了《补天师世家家》,从五十代,写到了第六十一代。本来,这项工作应该是历代天师共同的责任,如果每一代都用心地收集材料,细心地记录,张元旭先生也不用这么辛苦了。要知道,他为了完成这项工作,不仅要到处找“谱牒”,还得蹲下来仔细推究“碑铭”,就差扛锄头进行田野考古工作了。
好了,天师府重建的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家的谱系修订工作,也已经接近尾声。龙虎山的丹霞地貌,依然在夕阳下闪着神奇的光芒;山下,贵溪县的佃户们,在辛勤地耕种着天师府广袤的田产。张天师走到哪里,还是有信众谦卑地递上银两,祈求这样或者那样的符纸……
大乱之后,一切仿佛被雨水洗过一样,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丝彩虹的影子。每一个人都清楚,衰朽的清朝已经走到了末路,历史即将在这里转弯。崭新的、生机勃勃的新时代,即将破壳而出!
所有的人都引颈盼望着,张天师们也不例外。眼前这一点点困境算什么?比这更大的麻烦,张家又不是没有遇到过。还好,现在根基未灭,手中暂时什么都拥有,唯一缺少的,大概只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好皇帝”罢了。
——令人奇怪的是,这个传说中的“好皇帝”,居然还真让他们给盼到了!
(一〇九)
在后期各位张天师们心中,一直有个隐隐作痛的地方。这个痛,是在明朝初年,被那个“爆发人家,小家气”的朱元璋先生给种下的。天下人谁不知道,张家掌门人的的标准称号是“张天师”?但小气鬼朱元璋先生就是不答应。“天师”!这岂不是在俺天子之上?最后生拉硬扯,给降到了“真人”。朱元璋的后辈子孙,喜欢道教的很是不少,但都不敢跨过朱元璋先生画的这条线。有时候觉得实在是过意不去,便在称呼上多加了一个字,变成了“大真人”。
“名”、“实”之争,在一般老百姓看来,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但在皇帝眼中,却是桩了不得的大事情。满清入关之后,完全照搬汉人的那一套做法。皇帝对道教这套东西,一直都不感兴趣。因此,张家心头的这个痛,又不得不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现在好了,拨开云雾重见天日,革命了!从远在海外的孙中山,到偏居未庄的阿Q先生,所有的人都显得很兴奋、很期盼。龙虎山张家人也不例外,改朝换代,对于宗教组织来说,常常意味着机遇。不过,张家地处偏远的江西贵溪县,消息毕竟有些闭塞。如果他们知道,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竟然是个受过洗礼的基督教公理会教徒,龙虎山上,恐怕将会又是一片愁云惨淡!
公元1912年,辛亥革命过去一年了。江西也来了革命党,不过,不是传说中的“孙大炮”,而是另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大炮”,历史上有名的“三炮定韶关”的李烈钧将军。
李烈钧,近代史上一个传奇性的人物。江西武宁人,1902年入江西武备学堂,1904年赴日留学,入东京振武学校,并于1907年在日本加入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同盟会。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满清政府眼中的“反动分子”。李烈钧第二次被称为“反动分子”,是在二十年后,由方志敏的红军谥给他的。先后被最保守的和最激进的人们所仇恨,现在想起来都替他感到有点滑稽。
可能像鲁迅那样受过很多刺激吧,当时留过日本的革命党人,多半做事比较偏激,搞暗杀的就数他们最多。李烈钧比较幸运,他没有在这种“恐怖袭击”中充当肉弹丢掉性命。等革命成功后,李烈钧回到了家乡江西省,不过,身份大有不同: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封他为江西的最高领导人——江西都督。
大权在握,李烈钧的铁腕和激进脾气便显示了出来,他大力对江西进行各种近现代化的改革。应该说,他采取的那一系列激进的措施,的确让江西的面貌,在短期内出现了欣欣向荣的景象。但作为一个喝过大量洋墨水的人,李烈钧哪里会对江西境内,最古老最“封建”的家族有丝毫客气?于是,龙虎山张家发现,他们原先以为,从清朝以来,自己已经“倒霉透顶”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当人们开始倒霉之后,每一天都会天真的设想:到了这个地步,应该算倒霉透顶了吧?其实,一切才刚刚开始。
就在那一年,江西都督府下令,取消张天师封号,同时,取缔天师府所有的封地。
消息传来,正一派第六十二代天师张元旭,被迫匆忙逃往上海,身后的大片田产、林园也顾不得了,逃命要紧。当时时局动荡,世事诡谲,“柿油党”们个个洋装打扮,举止怪异,谁知道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张天师对付中国土产的鬼怪颇有经验,但遇到这群“假洋鬼子”,什么符咒、阵法、雷诀、鸡血、香灰……统统宣告过期失效。道士们知趣地没有把符水往革命党的脸上泼,他们眼尖,看得出别人手里端的可是洋枪洋炮!
这是第四代天师张盛先生回归之后,第一次有张天师仓惶逃离龙虎山。他既没有往青城山跑,也没有跑到当初张道陵先生发迹的鹤鸣山,而是一口气跑到了“洋鬼子”们的巢穴上海。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张元旭先生胆上长毛,打算直捣黄龙,来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举铲除所有洋鬼子!而是因为上海,当时是龙蛇混杂之地,仿佛像一个巨大的胃,什么东西都装得下。新的、旧的、土的、洋的、革命的、反革命的、坏种、良民、以及过去的良民……所以,多个张天师不多,少个张天师不少。
况且,当时革命党名义上是听从孙中山大总统的号令,其实是按地区各自为政的。有些地方下手狠一点,例如江西的李烈钧和四川的尹昌衡;有些地方就相对来说要温柔一些,比如让鲁迅先生很生气的那位绍兴都督王金发。最温柔的地方就要数上海了,这个地方是正牌洋人的地盘,什么都督都鞭长莫及。只要逃离江西这个虎狼之地,李烈钧革命得再坚决,也拿租界里的张天师没有办法。
张天师从偏僻的龙虎山,来到了拥挤的上海。以前,满目是苍翠的山色,清新的空气。现在倒好,出门就是繁华的十里洋场,污浊不堪的黄浦江。对于乡下人来说,这是个恐怖的地方。《子夜》中那位吴荪甫的乡下老太爷,“不曾跨出书斋半步,除了《太上感应篇》,不曾看过任何书报,更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是个老老实实的基层道教中人,结果一到上海,便被活活吓死了。
这样没出息的家伙!居然好意思读过《太上感应篇》?让人听了简直气破肚皮!作为道教的领袖,张元旭先生可不是这个熊样,张家从祖上开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因此,即使是在上海,张元旭先生仍然可以轻易地混个风生水起。上海社会复杂,一眼望去都是人潮汹涌,其实仔细一看,却分明是个暗无天日的鬼蜮世界。张家的符咒在这里就及时地派上了用场。毕竟是千年老店,货真价实。上门来求各种符箓的,几乎挤破了张元旭先生寓所的大门。
想起往事,虽然还是有些伤感,但发放符箓的收入,足以使张元旭先生在米珠薪桂的上海滩,过着比较惬意的生活。张元旭先生再次体会到了有个好祖宗的巨大好处。张家的列祖列宗,仿佛购买了一种获利非常的股票。因此,子孙后代不管跑到哪里,都可以凭着一纸名头,获得不菲的股息。
生活永远不会平静,就在这时,从北京传来了一个令人尴尬的消息:中华民国道教会正式成立了!
地点在全真教的老巢白云观,主席是白云观的主持陈明霖,发起人有十八个,无一例外全都是全真派的代表。他们还煞有介事地拟定了一系列的文件:《道教会宣言书》、《道教会大纲》、《道教会请求民国政府承认条件》等等。不久,又拟定了《道教会上国务总理、袁大总统书》。当天,便由陈明霖等人,花几毛钱钱租辆黄包车,风风光光地便送进了国务院。并且,隔几天便得到了批准,正式成为了官方认可的全国性道教组织。
所以说,天子脚下好办事。消息传到上海,黄花菜都凉了。张元旭先生愤怒地发现,“中华民国道教协会”里,居然连堂堂嗣汉天师的位置都没有!就算是假惺惺的,您也给一个副会长的虚衔不成吗?没有,白云观这事做得太绝了!明摆着是欺负张天师路远,你张天师无论如何,都得千里迢迢坐火车来吧?但别人从白云观赶到中南海,拉黄包车的车夫,怕还嫌没有跑过瘾呢!
张天师心想,如果俺是峨眉剑仙派的,准派上几支飞剑,千里上京取了这厮的项上人头。但没有办法,张天师的专业不是放飞剑,而是帮人捉鬼,而这陈明霖道长固然奸诈似鬼,毕竟还不是真正的鬼,张天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元旭先生为自己失误懊恼不已:都怪自己卖符纸卖上了瘾,忘了还有改朝换代这茬事了!结果,不幸便被全真派抢了头一炷香。说起来,也怪张天师死脑筋转不过弯来,每到了改朝换代,便东看西看,到处找人选人献符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