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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话却惊动了一位英雄。此人名不见经传,位不过元帅,尽管未能参与义军最高机密,却也在会间听到了刘福通的宏论,不觉拍案叫绝,连夜备下三牲酒醴,到刘大龙头住处晋见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彻夜长谈之后,事后那位英雄便抄下了两联绝世警句,挂在床头,作为座右之铭!”
施耐庵听到此处,连忙问道:“好一个卓识睿见的英雄,不知他抄下的是两联什么样的警句?”
李善长转过头来,对着施耐庵投过一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两联警句,正是耐庵居士你当年在乌桥大营窗下的绝世名言:‘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
在座众人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齐齐向施耐庵看去:只见他此刻眉目耸动,双颚微抖,两只深陷的眸子里游走着一点星火,凝神注视着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嘴唇蠕蠕而动,喃喃自语道:“嗟呼!草泽之中,竟有潜龙,此君难得,此君难得!”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居士言之有理,此人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俊才!颍州大会之后,他便身体力行,倾心搜罗贤达,接纳豪杰,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见识卓绝之士,立即舟车奔驰,虚怀请教,行军布阵、营务倥偬之际,也不忘交接英雄,倚门候教。一时声名大著,普天下豪侠之士风景云从。什么青田刘伯温,丽水叶景渊,浦江宋濂,濠州徐达,还有那傅友德、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一流豪杰,纷纷投身麾下,甘效驰驱。就是这个俊才,半年之内,承天道、拥人心、除苛政、倡屯田,令浙右、淮西数十州县百姓归心,军威赫赫,不几日,连克全椒、来安、凤阳、定远,令元廷兵将闻风丧胆,从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廷真正的心腹大患!”
施耐庵听到此处,禁不住频频点头。那虬髯县令听着听着,不觉眉目耸动,虬髯微抖,时而搔着头皮,时而搓着双手,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他一回头,目光忽然遇上了他那“诰命夫人”的眼神,两人对视一阵,那妇人隐隐投过来一瞥诡秘的目光,虬髯县令早已会意,立时沉下脸来,拍案叫道:“唗!此地是朝廷衙门,本人乃朝廷命官,你这叛贼党羽好大狗胆,竟敢胡言乱语,为流贼乱臣涂脂抹粉,俺饶不了你!”
李善长呵呵笑道:“好一个忠心报主的县尊大人!在下既是反叛朝廷的乱臣贼子,那么,大人在那沧州道上聘在下作六案孔目,先便有一个窝藏乱党、招降纳叛之罪!大人敢出头告发么?”
虬髯县令一听,立时咽住。闷闷地倒在坐椅之上,嘴里兀自嗫嚅道:“这、这、这个,那、那么,请李先生休再说了。
免得下官招灾惹祸,累及妻孥!”
李善长笑道:“县尊大人稍安勿躁!为了让你不再首鼠两端,死心塌地听完事情原委,在下索性点破你的行藏!”说毕,又饮了一杯酒,从容说道:
“其实,适才俺两桩事还只讲了一桩,三月之前,俺谈到的那位义军首领率兵攻打元兵固守的滁州,怎奈那城池墙厚壕深,固若金汤,连日猛攻,不仅未曾夺下坚城,反而折损了不少将士。那首领立即聚众商议,策划破城良谋。好在他营内谋士众多,耳目甚广,立时便有人献计,说是当今天下有一奇人,身怀无穷绝技,真是艺赛公输,技惊鬼神,尤其善造红衣大炮,任他金城汤池、高墙坚垒,只须用了他造的大炮,自是摧枯拉朽,应手而破。其时在下正要北上,顺便在齐鲁一带仔细打听,也是天公庇佑,不出数日,在下便查出了此人!”
施耐庵听得入港,不觉问道:“善长兄真好手段,竟然找到此等奇人,不知他现在何处?”
李善长拈须微笑,转过头来,朝那虬髯县令点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便是那鬼斧神工的巧匠!”
他这两句话一说出,众人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几颗头仿佛被人牵着,齐齐向那虬髯县令投来诧异迷惘的目光。紧接着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道这“百室先生”说得走嘴,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施耐庵望了望虬髯县令那副尊容,也自忍俊不禁:分明一个鄙陋不堪的昏官,却道他是一个技惊鬼神的绝世奇人。
那虬髯县令此时却默默无语,脸上露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冷笑,良久,方才呵呵大笑起来,笑毕,对李善长道:“百室先生也太抬举俺了,倘若真有那鬼斧神工的本事,俺早去拓土开疆,搏一个封妻荫子了,何必在此做一个芝麻芥子般的七品官呢?”
李善长从容说道:“县尊大人未免太古板,在下言已及此,彼此底细,已是心照不宣,何苦讳莫如深?足下未免缺些嵚奇磊落的襟怀了罢!”
虬髯县令摇头冷笑:“什么底细?什么心照不宣?俺的确不明白先生之言!”
李善长听毕眉头一皱,旋即长身而起,走到虬髯县令面前,瞠目凝视一阵,厉声说道:“元标兄!虎伏龙潜十余年,今日也该露出真面目了!”说话间,袍袖抖处,早扯出一幅白绫裱的挂轴来,只见那白绫上画着一座雄奇的山寨,山寨下水际滩头排着千军万马,居中乃是画一个虬髯汉子,顶盔贯甲,正手挥令旗号令兵士,揿动那无数的轰天大炮。虬髯县令听李善长叫一声“元标兄”,眉头便是轻轻一抖,及至见他展开画幅,立时便呼地站了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眸子里波诡云谲,幻化着难以捉摸的奇彩,久久地凝视着那画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半晌不言不动,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
李善长徐徐言道:“元标兄,两百年前的这幕情景,想必你魂牵梦萦,两百年前乃祖的遗容,想必你也刻骨铭心!我李善长谬称‘赛萧何’,作事向来不敢孟浪。敢于只身求聘为长清县长吏,没有十足的把握,岂肯冒这风险!”说着,他又抖一抖手中画幅说道:“三个月前,在下循踪觅迹,踏破铁鞋,终于寻到元标兄老家东平府八里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从你的老母手中诓来了这幅祖传珍物,打听到足下改名换姓,以一个阿腾铁木儿的假名字换得个七品县令,在这小小长清县掩人耳目。于是在下稍稍弄了点玄虚,扮作落第举子,在那沧州道上与你并辔同行,以三百两银子换来的官诰和胸中才学骗得你的信任,有幸过了九十余日六案孔目的官瘾!”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阵呵呵大笑,续道:“元标兄,就凭在下这一番辛苦跋涉,你也该开诚相见了罢!”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已然明白事情原委,不觉暗暗叹服这李善长行事缜密,智计过人。他只道听了这些委曲,虬髯县令必然袒露胸臆,不觉回头注目,等待他说出自己诡异莫名的经历。
谁知虬髯县令此刻又早已坐下,双眉倒挂,只顾嘻嘻乱笑,哪里有丝毫感慨激动之色?就连他眼底的那一点游弋不定的光彩也已熄灭,只听他嘻嘻怪笑道:“百室先生委实编的好故事!俺既无什么八里桥老家,也无什么祖传珍品,这幅画与俺毫无瓜葛!俺阿腾铁木儿只知效忠元室,他事不敢与闻!”
李善长依旧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倘若足下不肯自报家门,在下也不勉强!不过,今日巧遇耐庵居士,在下久已闻知他正在搜求当年梁山泊英雄后裔,为他们树碑立传,怎忍心让他错过这大好机会?在下只好直陈你的来历,为耐庵兄聊助豪兴了!”说毕,转过头对施耐庵道:“耐庵兄,面前这位县太爷,不是什么阿腾铁木儿,也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轰天雷凌振六世裔孙,大名鼎鼎的‘六目星官’凌放,又号元标,此人秘藏祖传技业,精研硝磺弹丸,乃是今日天下第一火器名家、制炮泰斗!可惜此人素无大志,胸藏如此惊天地骇鬼神的绝技,不去为百姓除暴虐,为义军争江山,却在这区区僻乡野县做几只供人观赏的灯笼!嗟呼,愧煞人哉!”
施耐庵听毕,心中暗忖:怪不得灯篷中看到的那些灯笼,做得玲珑剔透,机括奇巧,却原来此处隐藏着这样一位技艺骇人的巧匠。
他正自暗暗赞叹,猛听得一声娇声怒叱:“酸学究休得胡言编排!”坐在一旁的“县令夫人”已然耸身站起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星眼含怒,叉手戟指着李善长叱道:“俺夫君堂堂皇家七品县令,祖祖辈辈效忠蒙古朝廷,你这饿不死的穷酸,食了官家俸禄,却来污人清白,真真岂有此理!”
李善长捺须笑道:“在下本不欲掀锅揭底,既然夫人如此放泼,在下索性也将你的来历抖擞出来罢!”说毕,朝施耐庵点点头道:“耐庵兄请再记下一笔,休看这位‘诰命夫人’毡帽锦裙,一身色目人打扮,其实她也是一位大有来历的女子!此人姓燕名紫绡,乃是当年梁山泊锦毛虎燕顺后人,休看她娇娜娉婷、弱不胜衣,却使得一手好弹弓,百步取人,应手而倒,江湖上人称‘八臂罗刹’!适才倘不是耐庵兄用了在下那‘回风返雨’之计,出其不意,趁她在睡梦之中一条绳子缚住手脚,只怕要吃一个大亏!”
此前,施耐庵只道这妇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官府内妇,连眼角亦不曾觑得她一番。此刻听了李善长介绍,不觉心下顿生敬佩,抬头重新打量这“诰命夫人”:只见这女子云鬓漫挽,翠袖低垂,眉弯浅黛,稍稍藏一星儿幽怨,眼波流转,隐隐露几许肃杀,一袭裘袍随意挂在肩头,露出一身淡紫色轻绡伞花罗衫和销金桃色八幅绫裙,娇小婉丽中显着刚烈之气。她身后的床头罗帐上,果然挂着一只绣花锦囊,锦囊外露出了弹弓的镂花铜质弓柄。
施耐庵一头看,一头暗叫惭愧:适才冒冒失失,竟在这内室床头缚了这燕紫绡,幸喜她睡得酣畅,若是惊醒了这条母大虫,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自嗟叹,只听李善长又道:“二位英雄,如今江湖上有一句话,道是真佛面前不打诳语,在下已然将二位的来历言明。又费了许多周折,欲请二位以天下苍生为重,速速与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