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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吏,果然是“山东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本人!
施耐庵心中又惊又恨,好个奸诈的“平章大人”,相处半日,竟然丝毫也未看出他这假“书吏”的破绽!幸好言行举止之间未露破绽,是扩廓帖木儿也好,非扩廓帖木儿也好,无凭无据,你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诬良为盗罢!
想毕,施耐庵从容答道:“哦,想不到能一睹平章大人风采,晚生实是三生有幸。不过,平章大人诬晚生为‘草贼’,晚生却是当之有愧了!”
扩廓帖木儿冷冷兀立,朝那两个女伶瞟了一眼,说道:
“适才他二人一番密谈,你们在窗外都听清楚了?”
两个女伶连连点头。
扩廓转脸对施耐庵道:“年兄,那些‘吴大哥’、‘卢大哥’、‘点火为号’之类的话语,该不须这两个女子一一讲来了罢!”
施耐庵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不禁跌足叹恨:原以为这两个女伶是沦落风尘的苦人家女儿,谁知竟然是扩廓派来的眼线!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顾虑?他不觉瞪目大骂:“好一个老奸巨猾的狗官!好两个寡廉鲜耻的贱妇!今日落入魔掌,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倘要我、我、我张二吐露半个字的机密,休想!”
扩廓手捋长髯,冷冷说道:“年兄,俺不仅知道你与饮马川草寇有牵连,俺还知道,你不叫张二,你叫施彦端!”
施耐庵闻言又是一怔,自己方才与林中莺一番密语,并未吐露过自己身世姓名,这扩廓帖木儿非鬼非仙,又是何由得知?
扩廓帖木儿见施耐庵满脸疑虑之色,又是呵呵一笑,仰头唤道:“参将大人请进!”
话音未毕,只听“哑哑”一声冷笑,一个无常鬼般的长人竹竿般地挪了进来。
施耐庵一见此人,双目都惊得直了,来者不是别人,乃是那海州参将、在汪家营和淮安城会过的“三界无常”董大鹏!想不到远隔千里,在这节骨眼上,竟然与这个奸贼相逢,真真是冤家路窄。
董大鹏耸着个狼犺长躯,哑哑笑毕,对施耐庵说道:“施相公,东台县一别,你竟与那宋碧云从俺三界无常眼皮之下逃过了龙港河,淮安府耸碧院中,俺好不容易从秦梅娘处得到信息,指望将你这穷酸一鼓成擒,谁知又是被宋碧云、张士诚两个叛贼搅黄了好事。后来,你竟然伙同徐寿辉贼党,残杀了堂堂的朝廷六品龙禁卫、举世无匹的女中魁首秦梅娘!如今不仅惹恼了兀良哈台大帅,亦且惊动了脱脱丞相,从宿迁至山东布下了天罗地网。俺只道你仗着那吴铁口的狡计和饮马川草寇的势力,能走上天去!没存想今日在此重逢,不知年兄有何感慨?”
施耐庵一见仇敌环伺,自己的来历与行藏显露无遗,哪里还顾得上与这“三界无常”罗嗦,朝林中莺大叫道:“林家侄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林中莺在一旁凝神以待,早已跃跃欲扑,听到施耐庵大叫,猛一抖手腕,那烂银蛇矛早已掣出。
她跃上一步,说道:“施相公,俺奉命护卫于你,便是刀山火海、剑树枪林,也要与你同生同死,休要惧怕这几个狗官,有俺在,看他们敢动你一根毫毛!”
施耐庵闻言大急:这个女孩儿,真真不识厉害,便是一个董大鹏,合两人之力便不是对手。加之身处重围,扩廓帖木儿一呼万诺,一旦布下天罗地网,待要走出这平章衙署,只怕是万万不能!
想到此,施耐庵灵机一动,换了副笑脸对扩廓帖木儿说道:“平章大人请松手,既然入了牢笼,一切都好商量!”
扩廓帖木儿听毕,道声“好”,便欲松开抓住施耐庵双掌的那只大手。
董大鹏一见,急忙叫道:“平章大人,休要中了缓兵之计!”
扩廓闻言大笑,立时松了手。
施耐庵双掌一出,立时掣出腰间湛卢宝剑,单臂一抖,洒一溜青光,直点向扩廓帖木儿眉心。
董大鹏见状,倏地拔出那短柄狼牙棒,叫一声:“平章大人,让俺来会这穷酸!”挺棒便欲击出。
就在这时,只听得衙署之内“嘡嘡”锣响,人声鼎沸,一时间喧呼大起:“不好了,衙署大堂失火了!”
这一阵咋呼实实来得突然,相斗的二人立时怔住,狼牙棒、湛卢剑击到半路,忽地停住。
随着这“救火”的喧呼,平章衙署四面响彻喊杀之声,在烛天大火之中,只见憧憧人影奔窜疾走。衙署正门方向兵刃交击之声“乒乓乒乓”响起,激斗之中响着吼叫:“齐鲁壮士全伙在此,休教走了扩廓帖木儿那狗官!”
扩廓帖木儿眉峰微蹙,脸上却无惊慌之色,朝董大鹏与两个女伶挥挥手,说道:“既然这伙草寇飞蛾扑火,俺扩廓帖木儿今日可要开一开杀戒了,请三位一齐跟俺来!”
那董大鹏收棒入怀,指着施、林二人说道:“平章大人,俺们一走,这两个卧底的奸细岂不要逃之夭夭了?”
扩廓呵呵一笑,说道:“一个穷书生,一个黄毛丫头,捉了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还是去逮那饮马川的巨盗要紧!走吧!”
说毕,领着董大鹏和两个女伶急急忙忙奔出了屋门。
几个恶人一走,施耐庵哪里还敢耽搁?朝林中莺招呼一声,双双向屋门外奔去,刚刚跨出门槛,猛觉得脑后风生,两件长长的兵器直袭面门。施耐庵顿时心中一凛,挺手中长剑便要架格,谁知那绿光一闪,倏地奔了下三路,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猛觉着一条软绵绵的物事疾速缠上了双腿,待要挣挫,哪里来得及?只觉得一股大力向前一拽,立时双脚失空,稳不住身形,随着那一拽之力扑倒在地。黑暗中倏地窜出几条大汉,几只巨臂将他浑身死死按住,绳捆索绑,霎时将他缚了个四马攒蹄。
施耐庵尚在徒劳挣扎,忽听窗台墙下响起“窣窣”两声娇笑,立时站起两个人来。施耐庵定睛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原来,那二人正是日间端茶送饭的女伶。只见她们一人手中握着一根绿色的匹练,一端攥在手中,另一端便牢牢地缠在施、林二人腿上。
施耐庵回头一看,只见林中莺也早已被元兵用绳索缚了双臂,正自怒目而视。
施耐庵哪存想阴沟里翻船,竟着了两个女伶的道儿,不觉又羞又恼,瞪目斥道:“两个抹脸卖俏的下九流戏子,两个无耻贱人!”
一个女伶“嗤嗤”一笑,走上前来,兜脸打了施耐庵一巴掌,一把扯去自己包头的红罗,立时现出金钗银簪,满鬓珠宝,叉腰说道:“好个穷酸,瞎了你的狗眼,连平章府七少奶奶、八少奶奶都认不得了!”
另一个女伶气咻咻走上一步,骂道:“哼,日间服侍你这个穷酸,早憋了老娘一肚子窝囊气,此时俺要拿你解解闷儿!”
说毕,挥臂便要打下。
那七少奶奶急忙拦住,说道:“八妹子,这两人是俺家老公要留下的活口,再说,这穷酸唱得一手好曲词,休要打坏了他,赶明日俺家老公捉了饮马川草寇,俺还要再听他唱曲呢!”转身对众元兵挥挥手,吩咐道:“速速将这两人押到那绮音阁内,好好看守!”
接着单臂一抖,“嗤啦啦”收回了那根绿色匹练。那八少奶奶亦自收了绿色匹练,对施耐庵斥了一声:“要不是看在七姊姊的份上,俺今日便饶不了你!”
说毕,两个女人拽起裙裾,袅袅娜娜、扭扭捏捏,一溜烟奔进了燃着轰轰烈焰的衙署大院。
施耐庵、林中莺此时手足被缚,眼睁睁看着平章衙署烈火熊熊,刀光霍霍,一众好汉正与元兵殊死相搏,却不能助一臂之力,无限沮丧地对望了一眼,被一众元兵推推搡搡、押进这绮音阁,推开左侧一间乌黑的屋门,用力一推,两个人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上。随后,屋门阖拢,又听得“哐当”一声,显是落了大锁。
施耐庵从地上挣挫着坐起身来,四面一看,只见这间屋子壁泥剥落,蛛网如织,黑乎乎地又暗又湿,一周遭摆满了许多大小一样的箱子,箱子上一齐都上着锁。仔细看去,每个箱盖上面还贴着封条,依稀可辨认出几个字,乃是“行省衙署绮音伶班合用”。
施耐庵早年在苏杭一带读书,喜欢听书听戏,日常无事便踅进勾栏瓦舍,与那些引车卖浆者摩肩擦臂,直看到“挖了台桩”。游学教馆之时,也曾与跑码头的杂剧班子结伴而行。此时一见便知是戏班子的行头箱子,也顾不得腌臜咯人,一头倚了上去。
屋外,隐隐响着喊杀之声,窗隙一闪一闪地透出火光,映得屋内墙壁都红了。施耐庵一边招呼林中莺也靠到行头箱子上歇息,一边凝神聆听着窗外的动静。
只听得沸沸盈耳的马蹄声、金铁交鸣声、惨呼怒叫声此伏彼起,夹着噼噼啪啪的烈火焚燎之声和屋倒墙裂之声,响得愈益激烈。时而仿佛就在窗外,时而又变得十分遥远。
听着这震撼心弦的声浪,施耐庵热血升腾,用力挣挫着手足上的绑绳,累了个满头大汗。
那林中莺年轻气盛,此时斜靠在行头箱子上,不停地蹭来蹭去,想借那木箱的棱棱角角,磨断缚在手上的绑绳。可那木箱早已破旧,木质又非锐利的金铁之器可比,一时哪里磨得断那手指般粗细的绑绳?
施耐庵心中叹道:唉,自己身为长辈,一时疏忽大意,着了那扩廓帖木儿的道儿。林家侄女年纪轻轻,尚未尝到人世滋味,倘若遭了不测,自己死不足惜,将来九泉之下,何以对豹子头林冲泉下英灵?想到此处,他朝林中莺轻声说道:“好侄女,休要发急,你吴义叔杀了扩廓帖木儿,便要来救你的。”
林中莺一听,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忙问:“施相公,吴义叔他们真的能打得进来?”
施耐庵含笑点点头,嘴唇朝窗外响起喊杀之声的方向一呶,说道:“那还能假!你听,一众好汉已经渐杀渐近,只怕再过一时半刻,便要杀到这绮音阁来了。”
林中莺闻言,脸上焦躁之色渐渐消褪。
忽然,她的脸上又抹上忧戚之色,抬头问道:“施相公,俺两人被绑在这里,吴义叔他们怎么找得到呢?”
施耐庵听毕一凛:这女孩儿讲的在理,“吴铁口”万万不会想到扩廓会把他俩囚在这间破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