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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嗤”地一笑,也不答理,轻轻抖一抖右手腕,众人既不见影,也未闻声,倏忽之间,白衣人仿佛钓鱼般从半空之中扯下一块黑糊糊的物事。
十几双眼睛齐齐朝那物事望去,只见那东西不是别物,竟然又是一块齐齐剜下的木锥,吊在那根细细的银链之上,随着白衣人微抖的手腕,正自滴溜溜地打着转儿!
众好汉愣得一愣,只听一个眼尖的汉子指着那“绝命桩”叫道:“兀那不是,木桩上又添了个黑洞哩!”
众人回头一看,可不是,“绝命桩”上的窟窿不知何时已由两个变成了三个!
一众好汉禁不住一齐轰然大叫:“好手段!”
“吴铁口”见对方露了这一手平生未睹的绝妙手段,不觉心下骇然,一把挥开石惊天,趋前一步说道:“足下武功精奇,俺平生未见,有何见教,就请坐下详谈!”
说毕,吩咐兵丁重铺虎皮交椅,将白衣人让至正座,自己侧坐一旁,又命人搬上一把椅子,叫晁景龙并肩相陪。众好汉重排座次,分坐两厢。
白衣人也不谦让,端然坐下,朝“吴铁口”、晁景龙施礼已毕,说道:“二位壮士,俺今日来得唐突了!”
吴、晁二人忙道:“足下飞链无影的功夫,真叫俺寒山小寨一众兄弟开了眼界!”
白衣人呵呵一笑,说道:“非是俺生性浅薄,有意卖弄手段,实在是因为事起仓卒,不如此不足以服众。”
“吴铁口”点点头道:“不知足下来自何处,又该如何称呼?”
白衣人笑而不答,一双朗目灼灼有光,在大厅之上睃巡一遍,忽然伸手指着坐在时不济肩下的燕衔梅,对“吴铁口”说道:“吴老兄,要问俺的来历姓氏,便着落在这女孩儿身上。”
“吴铁口”听毕,立即朝燕衔梅招招手,唤道:“燕家侄女,请上前叙话。”
燕衔梅初时随时不济悄然出厅,那“灶上虱”嘱咐她藏在寨后妇孺房中,及至时不济从梁上跃下,她早已又回到厅上,傍着义父而坐。此刻见“吴铁口”唤她,忙姗姗走上前来,敛衽问道:“义叔唤俺,有何吩咐?”
“吴铁口”指着白衣人问道:“你可认得这位壮士?”
燕衔梅抬头仔细端详了一阵,把个头摇得拨浪鼓儿似的,说道:“这位大叔面生得紧,侄女儿不曾见过。”
白衣人闻言站起,俯视着燕衔梅,微微笑道:“好孩子,仔细认认!”
燕衔梅只是摇头,再不言语。
白衣人一步跨下座来,伸手抚在燕衔梅肩上,眼里倏然闪着泪光,声音抖抖地说道:“好孩子,难道你不记得你有一位‘卢家阿舅’么?”
燕衔梅浑身一抖,扬头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白衣人,良久良久,忽然呐呐地说道:“真象,真象,你真象俺母亲!呵呵是了!俺母亲自幼常说俺有个‘卢家阿舅’,疼俺胜似亲生,原来,你、你、你便是俺的‘卢家阿舅’!”
白衣人慈爱地轻抚着燕衔梅的秀发,眼底泪花早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隐约可见的愤火。只听他切齿说道:“是的,是的,俺便是你那无才无德的‘卢家阿舅’!今日见了你,心中恨哪!没曾想十余年前俺回了大名府,十余年后再见,你的父母都已被元兵屠戮!好孩子,好甥女,倘不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俺‘玉面狐’卢起凤有何面目见天下英雄!”
说毕,他一把扶起燕衔梅,满腔慈爱溢于言表,轻声说道:“好孩子,从今往后,你这没爹没娘的孤女,便是俺的亲生女儿!”
一句话未说完,只见时不济早奔到跟前,他一把拉过燕衔梅,对卢起凤作了个鬼脸,说道:“好个厚脸皮的白面书生,你是她哪门子舅舅!这女孩儿是俺干闺女,你敢莫想从俺手里夺走她不成?”
卢起凤微微一笑,身形一闪,早攥住时不济一条胳膊,说道:“哦哦,这位敢莫便是时老兄?适才俺飞链剜松了‘绝命桩’上的铜环,是你顺手牵羊,藏进了怀中的么?”
时不济唧唧一笑,答道:“怎么,俺这三脚猫手段还凑合不?”
卢起凤道:“唔唔,宵小末技,倒也出人意料,时家兄弟,俺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时不济道:“什么商量不商量,赌赛什么都成,要从俺手中夺走干女儿,俺可不干!”
卢起凤道:“人道时老兄身如灵猫,窃物如神,俺不赌别的,只要你能从俺手里挣出这只胳膊,这女孩儿便跟你走,倘若挣扎不脱,女孩便归俺这舅父抚养,你看如何?”
时不济见他手掌软绵绵如同女子,自忖自身矫如脱兔,臂如灵蛇,略施小技,便可脱出束缚,于是点了点头,乘对方尚未凝神着力,倏地臂肉上收,底气下沉,使一招家传“缩骨脱蜕”之法,便想抽出胳膊。
谁知握着胳膊的那只手掌上仿佛生着吸盘,他收一收骨肉,那手掌便紧上一箍,他松一松气劲,那手掌却又复了原状,依旧松松地握着,柔软如绵。
时不济平生多遇险境,屡次入狱,就凭这一手“缩骨脱蜕”之法,解缚脱枷,万无一失。今日遭逢这个卢起凤,施尽浑身解数依然不能挣出一只胳膊,他不觉又羞又急,腰肢一扭,倏地双腿掠空,直点向对方腋下,指望对手躲闪之时,松了手掌上的绵力。
谁知他双腿堪堪点向对手腋下,忽觉两脚掌心一麻,一股酸溜溜的劲道从脚心直传向膝盖,双腿立时瘫软,不觉“唧唧”一声,坐倒在地上。
在场众人一见时不济失风,齐齐围住了那卢起凤,雷震塘、石惊天等急性汉子竟自捺拳捋袖,作势欲搏。
卢起凤收回右臂,叉手而立,款款笑道:“众位敢莫也想试一试俺的手段?”
众人一时怔住,望望躺在地下的时不济,只见他那瘦小的身躯扭曲一阵,忽然腰肢一耸站起,团团望了众人一眼,说道:“别价,别价,适才俺故意跟他闹着玩儿,不算输赢,这回俺与他来真格的!”
忽听一声:“且慢!”“吴铁口”从座位上站起,缓步插进人圈,仔细打量卢起凤一阵,问道:“足下是‘镇河朔’卢威卢大英雄何人?”
卢起凤道:“吴老兄问他作甚?”
“吴铁口”道:“足下掌底翻复,尽管神妙,却叫俺瞧出了底细,这‘乾元一气功’乃大名府卢家秘传,瞒得了别人,但瞒不过俺!”
卢起凤一听,倏地跨前一步,直视着“吴铁口”双目,冷冷问道:“既然如此,请问,那卢威卢老英雄现在何处?”
“吴铁口”脸色立时变得沉痛,低声答道:“唉,一代豪杰,十五年前战死在翠屏山上了。”
卢起凤闻言失色,痴立半晌,忽地奔到厅口,撩衣匍伏,拜了八拜,望空祝道:“慈父慈父!十五年前你来山东寻访梁山后代,不想皇天不佑,命丧疆场,终成大恨,没齿难忘!不孝儿祭奠来迟,罪不容恕!”
一众壮士见此情状,不觉心下惨然。时不济久闻“镇河朔”卢威大名,此刻明白这白衣壮士竟是卢老英雄的爱子,想到适才竟与他嬉闹争执,心中又愧又悔;“吴铁口”于卢起凤睹面之后,便已猜测此人来历不凡,及至证实他乃是卢家血裔,心中亦自悲喜交迸。
这一阵,大厅之上大故迭起,风云变幻,施耐庵插不进身去,加之久处黉门,头一回涉足绿林山寨,唯恐好汉们律令森严,言行不慎触了禁令,故尔端坐在“山间鹿”柴林下首,默默地看着这一番情况,心中一时忧一时喜,一时惧一时怒,“吴铁口”的胸襟气度,燕衔梅的纯真朴直,时不济的嬉笑顽皮,在这大厅之上展示得淋漓尽致。他心中暗暗打着腹稿,倘把这些草莽英雄形诸笔墨,直可惊世骇俗,令人击节慨叹。
他想:此番长驱入齐鲁之境,本拟早日赶到梁山故垒,取出那藏着绝世大秘的白绢,以了平生大愿。叵料半路之上生了许多周折,又结识了这一二十条嵚奇磊落的绿林英雄,尽管迁延了时日,却长了不少见识,将来握笔著述,叫世人了解这些“草寇盗贼”的真实面目,又多了一二十个活蹦乱跳、有血有肉的人物!尽管这一日担了许多惊骇,倒也值得!
及至卢起凤突然出现,“吴铁口”又说出“镇河朔”卢威大名,施耐庵不觉一愣。他立时记起当年一桩事来。
记得在堂叔施元德家中读书时,曾问起过堂叔,当世之中,他最敬佩的是何人,施元德稍稍思忖片刻便一口答出:他平生结识的好友之中,有一人可称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此人学富五年、经纶满腹,又兼武功精纯、稔熟兵书,至元初年元朝贤相脱脱当朝,亦曾励精图治、荐拔贤良,风闻卢威盛名,公车特征,诏书迭下,那“镇河朔”卢威丝毫不为所动,后来脱脱屈尊纡贵,亲自率仪卫到大名府卢宅,指望三顾茅庐,将他请出山来,主持朝政,岂知卢威早已遁迹远游,至此杳如黄鹤,谁知今日从“吴铁口”口中获知,一代大英雄竟然战死在翠屏山上!这一消息,实实令人热泪沾巾。
此时,他一见卢起凤仰天大恸,又亲眼目睹了此人风采和武功,不觉既惊奇又高兴:观这卢起凤的恢宏气度,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一代大侠,只怕不亚于乃父的身手!天不绝英雄一脉,卢家后继有人,这委实是绿林中的喜事!
施耐庵正自冥想,只见那卢起凤从厅口慢慢站起身来,眼眶红肿,神态凝然,一步步走到“吴铁口”跟前,默默兀立。
“吴铁口”道:“哦,原来足下竟是卢威卢老前辈之子,失敬失敬!”说毕,他指一指厅上虎皮交椅,又道:“适才足下言道,俺有辱主帅身份,将来切磋,此刻便请赐教!”
卢起凤凝然不动,双目射出灼人精芒,言辞剀切地说道:“吴老兄精研六申,胸藏大略,俺久已敬佩!不过,俺卢起凤此番南来一路所闻,今日山寨亲眼所见,却叫俺疑窦丛生,大惑不解。吴老兄为众多绿林英杰领袖,行事为人,竟然如此优柔局促,谨小慎微,实在是叫人失望!”
这一番话刚刚说出,满厅壮士立时吃了一惊。“吴大哥”的侠义心肠、恢宏抱负,还有他那思虑深远、谋断果决,种种行事为人,哪个不知、谁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