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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通道:“不杀。不过,此刻却要杀你!”
施耐庵不觉大惊,忙道:“大龙头名闻遐迩,百姓景仰,为何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出此玩笑之言?”
刘福通喝道:“什么玩笑之言!你这个穷酸多管闲事,坏了本帮军机大事,刀斧手,上绑!”
施耐庵正要分辩,两名刀斧手早已恶狠狠地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将他绑了个四马攒蹄。施耐庵此时方才明白端倪,原来九个女子被元兵缚去,果然是一桩计谋。此时,他不觉又悔又恨又悲又喜。悔的是自己只凭血气之勇,藏在丘岗上好好的,却偏偏不问来历,不分皂白,插手管了件不该管的闲事;恨的是当时心中明明想到其中大有蹊跷,就该尾随那队元兵,待他们宿营之际,偷偷打听出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再作区处。偏偏自作聪明,鲁莽行事,帮厨打翻了锅灶,坏了白莲教义军的大计;他悲的是日夜向往白莲教义军,本想投身效命,一报家国深仇,二报黎民苍生,哪曾想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更有甚者,不是死在战场之上,死于抗敌之际,竟是死在抗元义士手里,真是毕生大悲大戚之事;喜的是自己挺身而出,到底救了一位身负武功、胸怀奇志的女豪杰,即便死得糊糊涂涂,倒也心有慰藉。想到此处,他禁不住朝着左侧那末一个位置上的花碧云投去了长长的一瞥。
此时的花碧云,挽首侍弄着腰间的裙带,迎着施耐庵的目光,回了他满含感激、歉疚、埋怨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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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刘福通弹铗述痛史 施耐庵洒泪祭亡灵
施耐庵双臂被缚,闭目等候高踞在正厅上的大龙头一声令下,便撒手尘寰,追随泉下的父母。等着,等着,大厅上渐渐足声杂沓,衣衫窸窣,一阵嘈杂之后,瞬息间归于沉寂。他睁眼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刚才森严威武的大厅上,早已阒无人迹。不过呼吸之间,这么大的一帮人进退迅捷,到底是久历戎行的抗元义军,号令严明,约束整肃,真可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此时,施耐庵不觉又想起今日之事,那位外柔内刚、形迹古怪的奇女子花碧云自不必言,那位心地善良、脾气急躁的掌坛总管也自然可爱,就是那一众会中首领,个个正气洋溢、威武雄壮。唯独对那位久已仰慕的大英雄、大豪杰、红巾帮大龙头刘福通的行事为人,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这个大人物不仅出言粗鲁,而且头脑简单、胸襟褊狭。面对花碧云这桩公案,其实中间委曲甚多,这位大龙头既无条分缕析的谋略,更无出人意料的决断。施耐庵知道:自古以来,武林中人,对待女子,尤其怜惜尊重,轻易不肯假以颜色,动辄绑缚羞辱,只要有一丝机命,都会宽容优礼、法外从权。而这位大龙头却对一个义军中少有的女中俊杰,死缠烂磨,随意摧折,若不是自己一口承担了杀死元兵铁骑的责任,那位可怜可敬的花碧云,此刻恐早已身首异处……他正在思忖,忽听得身后响起一个语言深沉的声音:“何方竖子,竟敢闯我白莲教总坛!”
施耐庵不由心中一动,连忙转身观看。
身后,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身高不过五尺,瘦骨嶙峋的矮小老人。他红巾兜头,一根金箍将红巾抹额圈住,两道花白的长眉斜插进鬓角,深深凹陷的双目精光灼人,颧眉凸现,双颊瘪入,仿佛两座山丘接着两个深谷;颔骨棱角分明,颔下飘着五绺雪白如银的长须,穿一身血红的锦袍,束一条极宽的白绫腰带,正中那朵白莲,比适才那些人大了整整一倍,扎得也极其细致而精神。他稳稳地立在当地,仿佛渊停岳峙,瘦小的身躯里有一股逼人的刚气。
施耐庵早已被这位矮瘦老人镇慑得手足无措,他忙忙地跨前一步,正欲一揖到地,那知双臂不听使唤,此时他才记起,双臂的绑缚尚未解除。
那老人忽然哈哈一笑:“呵呵,好一个愣头愣脑的书呆子,束缚未除,怎可冒昧相认!”一边说,一边昂头喝道:“来人!”廊柱后立时应声走出两名彪形大汉,匍匐请命:“太师父,有何吩咐。”
那矮瘦老人朝施耐庵一指,说道:“还不给他卸了绑绳?
王擎天这混小子,坏了俺白莲教的待客之礼!”
两名随从急忙走上来,给施耐庵卸下绑绳。施耐庵顾不得双臂麻疼,连忙长揖到地,说了句:“晚生钱塘施耐庵参见、参见……”他不知如何称谓,急切间想起了刚才两名随从的称呼,也顾不得合适不合适,冒叫一声:“参见太师父!”
老人连连摆手:“你错了!俺平生最恨那些好为人师的半吊子人物,俺与你素昧平生,何来什么‘太师父’一说?”
施耐庵一时语塞,只好垂手候教。老人踱了几步,那步履仿佛铁锤“咚咚”砸地。踱着、踱着,突地停下脚步,双目炯炯地盯视着施耐庵问道:“秀才,你可真是钱塘施家的子孙?”
施耐庵没存想他开口便是如此一问,心中暗忖:好巧,今日敢莫他乡遇故人,这老儿八成与施家有旧交。他随口答道:
“正是,一点不假。”
老人忽地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又问道:“有何为证?”
这一问倒提醒了施耐庵:在这厅上罗唣了半日,肩上竟兀自驮着伞囊长剑。他想了想,从背后取下宝剑,双手奉给老人,说道:“太……哦哦,老伯请看,不知此物可否为证?”
老人双目一亮,迅即接过长剑,在手心里掂得一掂,“铮”地拔剑出鞘,先仔细地看了看镌在剑身上的铭文,旋即长身而起,猿臂轻舒,长须飘飘,凌空撒一路剑式,一霎时白眉耸动,脸色疾骤变幻,呼吸之间,早已纳剑入鞘,不知是冲那柄宝剑,还是对着面前的施耐庵,微微颌首,脸色稍霁,低沉地唤得一声:“好秀才,随俺来!”拔步径直走下厅去。
施耐庵心下茫然,那老者语气中满含威严,他心里尚未转过弯来,两只脚早已不知不觉随着老者走了过来。
两个人穿廊过庑,也不知走了多少回环复道、幽幽曲径,终于来到一间碧瓦青砖的屋前。那老者对守卫在屋门口的教友挥一挥手,那个头裹红巾,腰扎白莲的义军卫士便忙忙地开了门锁,将他们让进了屋内。
只见这间屋子虽觉异常宽敞,却是无窗无隙,也不曾燃着一根灯烛,黑古隆冬,伸手不见五指。施耐庵一跨进屋子,便觉着一股凛人的奇寒扑面而来,令人发竦股栗。他正自惊疑,那低沉的声音又仿佛洪钟般地响起:“秀才,过来,左走三步,再扶着墙柱右走三步,放开胆子,过来!”
此时,施耐庵也顾不得胆怯,照着老人的吩咐左弯右拐,恰才走过一道石壁,猛觉着眼前豁然一亮,面前奇境般地现出了一道洞开的石门,门内灯烛煌然,照耀如同白昼,那老人远远地站在屋子当中,正朝他招手点头。
施耐庵走进这间秘室,展眼一看,只见当堂悬着一道极大的锦帐,玄黄缎子的帐沿上满满镶着黑边,锦帐前燃着瓣香红烛,浓郁的异香中人欲醉,空寂的四壁,窸窣作响的锦帐、摇曳不定的香烟,使人觉得肃穆而诡秘。
老人冷冷说道:“秀才,看在你是施家后人份上,俺不敢叫你空走一遭。”
施耐庵看着这神异莫测的空星,惴惴地问道:“太……哦老伯,这是什么所在?老伯要晚生做什么?”
老人也不答话,走过来一把抓住锦帐一角,说道:“秀才先看看这里面的物事。看完之后,俺有件事要问你。”说毕,手腕轻抖,猛听得“唰拉拉”一阵骤响,那一道锦帐霎时滑向两旁,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魆魆的大穴。
施耐庵心中“扑扑”乱跳,双腿战战地踅到那两道大穴前,探头一看:只见左面那道大穴里密密麻麻堆满了一朵朵白绫扎就的白莲,与日间所见的那些白莲教众扎在腰间的一模一样,不过,每一朵白莲都显得肮脏破敝,有的沾着硝烟污垢,有的缀着弹洞刀口;右边大穴里却整整齐齐叠着一堆红绫短裙,茜红的鲛绡在烛光下仿佛失去了鲜艳的色泽,显得褴褛而黯淡,仔细看去,那每一条红裙上依稀都有着创伤与血污。
施耐庵心下一动:是了,日间所见的那些白莲教女教友的腰间,正是系着这样的红裙。他一边端详两个大穴中的白莲与红裙,心中委实纳闷:这些白莲红裙,在乌桥大营比比皆是,为何要藏之大穴,而且锁进这间秘室?这个古怪老头,煞有介事地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看这一切,又是何用意?
施耐庵正自纳罕,猛听得身后响起唏嘘之声,他回头看去,只见那老者早又在香炉之中添了三炷香,鼻翼疾速抽动,爬满密密皱纹的眼眶里汪着泪水,嘴里喃喃念道:“诸位殉教的兄弟姊妹,俺今日又来致祭,一瓣心香,愿达英烈魂灵之所,佑俺白莲义军早建大业、规复朗朗乾坤,噫噫呜呼,伏乞尚飨!”
施耐庵听毕一震,他不觉回头望了一眼锦帐后的大穴里那些褴褛的白莲和血污的红裙,忍不住脱口问道:“老伯,这两处墓穴,敢莫是红巾军阵亡将士的衣冠冢么?”
老人闻言猛地转过身来,“蹬、蹬”地走近两步,深陷的两眼里倏地闪射出一束灼人的光芒,厉声道:“什么衣冠冢!这两处福地洞天里住着俺同生共死的兄弟姊妹,撼地擎天的英雄豪杰!”他说着便走到墓穴前,俯身睇视那些没有血肉魂灵的白莲红裙,仿佛它们都活了过来,正在与他叙着离情别绪。
老人一边注视着墓穴,一边喃喃絮语:“啊啊,四千七百名血性男儿,六百六十四位巾帼豪侠,身膏豺虎,魂泯衰草,如今只剩下这破碎白莲、带血红裙,真叫人揪心泣血哪!”说毕,他抬起头来,声音抖抖地对施耐庵说道:“秀才秀才,你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殉难的吧,”他指着满盛着白莲的大穴说道:“这四千多名白莲教弟兄,有的是在疆场搏杀中死于蒙古兵长刀硬弩之下。有的是杀富济贫之时,死于奸臣赃官的钢铡铁斧之前,有的是伤重被俘,坚贞不屈,被朝廷鹰犬剖腹开膛、剔鼻剜眼,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