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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常年在那瓦舍勾栏、秦楼楚馆承欢卖笑,又如何跟这伙江湖豪客如此相熟,而且颐指气使,叫这班大汉俯首贴耳地听她摆布?
想到此处,他心头顿时蓦起一团疑云,对小帘秀呐呐地问道:“大姐,晚生不敢动问:相处数日,只道你是红裙落难、青楼蒙尘,适才这番举止,你、你、你敢莫是一位绿林魁首、巾帼丈夫么?”
小帘秀莞尔笑道:“哪里哪里,施相公言重了!”
施耐庵摇摇头又道:“不然,不然!若非如此,大姐如何支使得动这一班草奔英雄?”
小帘秀听毕秀眉略略一蹙,立时一抿嘴唇,轻颦浅笑道:“呵呵,人道书读的多了便添几根弯弯肠子,施相公果然多疑!”说着,她指了指那伙大汉离去的方向说道:“俗语云: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自古青楼女子,朝朝暮暮迎来送往,哪里不结交几个江湖朋友?君不闻洛阳城畔虬髯客、长安妓院昆仑奴么?小女子平素日不过在他们身上胡乱用了些心事,没存想此刻恰巧救了急难,这也是天缘凑合!”
施耐庵听了半信半疑,正欲再问,那小帘秀早脸色一沉,厉声说道:“施相公,有些事日久自明,此刻凶险四伏,何必刨根问底!快些赶路要紧!”说毕,一挥马鞭,“泼喇喇”一气便跑了好远。
两个人健马轻骑,走得甚快,身后的呼喝喊杀之声渐渐远去,听那阵势,两拨人正斗得热闹。施耐庵一头扬鞭催马,一边打量着驰在前面的小帘秀。尽管她那番话说的也甚圆转,但终究难使心中的疑团冰释,却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只是默默地望着眼前那翻盏撒钹般疾奔的马蹄和迎风鼓荡的轻罗长裙,对这个寻常的青楼歌妓平添了几分敬畏。
小帘秀既不理会身后的厮杀,也不理会施耐庵那专注的打量,仿佛柳营试马,秋林纵骑,翠袖飘飘,鞭梢霍霍,催着那胯下的骏马往前疾奔。不及两个时辰,看看便来到一个岔路口上,只见运河土堤边歪歪斜斜立着三间茅舍,屋檐下伸出的弯弯竹竿上吊着爿酒旗。
小帘秀挽辔说道:“施相公,趱赶了这一夜,身子也乏了,眼看鸡鸣天曙,走路也不方便,不如到这村店之中歇歇脚力,进点酒食。”
施耐庵早累得骨软筋酥、饥肠辘辘,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应声好,径直驱马奔近那酒店。
两个人在垂杨下系好马匹,走进茅舍,只见屋内摆着三四张木桌,一面东倒西歪的柜台,地下狼藉着鸡骨米粒,土墙上挂着鱼网渔叉,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小帘秀叫道:“店家走来!”
话犹未了,只听见灶间里唿唿隆隆一阵响,接着吧哒吧哒一阵脚步声,厅后踅出一个人来。他头顶上扎一条邋里邋遢的布片,身着一件油渍斑斑的短褐,赤脚趿着一双露出趾头的破靴,一张黄不叽叽的脸上沾着尘垢草屑。见了施耐庵、小帘秀二人,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嘻嘻笑了一阵,一双斗鸡眼竟痴痴地盯在小帘秀那张白皙娇媚的脸上,半晌一眨不眨。小帘秀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呸一口,喝道:“我二人趱赶路程,腹中饥渴,有上好的酒饭尽管搬上来!”
那丑汉子头一偏,哑声说道:“小娘子好大气派,俺这村野小店存货不多,今日埝头集逢圩,赶场的人多,酒肴菜饭已然早卖完了。”
小帘秀听毕一怔,又道:“开酒店又不是做一日卖一日的生涯,不信店中无有存货,胡乱搬些来吃吃也就是了。”
丑汉闻言哈哈一笑,斗鸡眼又盯到了小帘秀脸上,瞧那模样,恨不得一口将这俊俏娘儿吞下肚去。他一头瞧,一头说道:“既然小娘子如此缠人,敝店东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俺这店里有桩规矩,不知小娘子肯答允么?”
小帘秀道:“东倒西歪一爿茅店,倒还有什么臭规矩,没的说,小女子一概应允。”
那丑汉咧嘴笑道:“着!小娘子不愧女中豪杰,爽快爽快。俺这规矩可有点不地道:但凡女子进店,酒足饭饱之后,一律不收银钱,良家闺秀替俺织一眼鱼网,有家室的妇人替俺这破衣烂衫上缀一个补丁,倘若是那人前卖笑的妓女,便须留下伴俺快活一夜。至于贪官污吏的封君冢妇,那便须留下她那颗头颅来!”说毕,那双斗鸡眼停在小帘秀的脸上,半晌也不移开。
施耐庵一听之下,不觉微微一怔:这汉子尽管形貌委琐,这些规矩却是定的不俗。那小帘秀听了,秀眉微皱,却压根儿没把丑汉放在眼里,大咧咧坐到桌旁,吩咐道:“休要罗唣,快些收拾饭菜上来!”
丑汉鼻子里哼一声,转头回到灶间,也不知他使的什么魔法,眨眼之间便走出两个衣饰雅洁的僮儿来,七手八脚摆满了酒菜,端的是村蔬野味,水陆杂陈,香喷喷煞是诱人。
施耐庵、小帘秀也无暇细问,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饮食已毕,两个僮儿又泡上了酽酽两碗黄山毛峰茶来。两人盘桓一阵,早已神清气爽,力气恢复,那小帘秀便唤出店家,福得一福,娇声说道:“多谢款待,小女子良家妇女,这位相公乃是我的兄长。只因家中殷实,少习渔樵针黹,既不能穿针织网,又不会缀补衣衫,大哥店中的规矩,恕小女子不能履约了!”
丑汉听毕,双手插腰间,嗤嗤乱笑,笑毕,不觉怪眼圆睁,说道:“小娘子生得如此娇娇滴滴,说话恁地混账!既不会织网补衣,还有两桩由你挑选:是陪宿还是割头?”
小帘秀柳眉陡竖,骂道:“好个满嘴喷粪的贼坯!你把姑奶奶当了什么人?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
丑汉依旧嗤嗤乱笑,一双斗鸡眼兀自在小帘秀脸上扫来扫去,一只手却在怀中乱摸,竟自摸出一把寒芒森森的解腕尖刀来。
施耐庵一见,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插身上前,赔笑道:“这位大哥休要动气,晚生这妹子委实是善良之人,大丈夫何苦与一个妇女过不去,晚生这里有纹银一锭,权充酒饭之资罢。”
丑汉回头朝施耐庵望一眼,瞋目问道:“相公,你能证明这妇人是善良之辈么?”
施耐庵点头道:“正是,正是。”
丑汉又道:“相公倘若瞒天瞒地,出了这店门,俺可是不问是非的了。”
施耐庵道:“那是自然。”
丑汉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对小帘秀说道:“小娘子,看在这位至诚相公份上,俺这餐茶饭分文不取,算是做了个东道!两位上路去吧!”说毕,趿拉着破靴便要踅回灶间,走了几步,他蓦地回过头来,一双斗鸡眼又狠狠地在小帘秀脸上盯了一阵,低声说道:“小娘子,冥冥之中自有鬼神,休要昧了天良啊!”一头说,一头“吧哒吧哒”地隐入了后厅。
施耐庵见他说话颠三倒四,一时不知情由,撩衣便出了店门,倒是那小帘秀听他说的蹊跷,不由怔得一怔,伸手拽起红罗长裙,跟着施耐庵走出那茅店。两个人溜缰跨马,加一鞭,又径直往北趱赶路程。
此时早已出了张士诚义军辖境,已非夜间那凶险四伏的境况,两个人缓缓行来,施耐庵不觉又记起日前从张士诚大营脱险的情景,俯身问道:“晚生蒙大姐急难相助,五内感激,不过那壶‘巴蝥药酒’的秘计,大姐是如何知道的,昨夜语焉不详,此刻可否赐告?”
小帘秀一听,不觉抿嘴俏笑,满脸羞态可掬,在马上挽着裙带说道:“此事不讲也罢。”
施耐庵道:“此事波诡云谲,费人猜详,大姐就讲讲何妨?”
小帘秀无奈,掂着裙带呐呐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既然施相公动问,小女子只好如实道来了。”
此时,这淮泗古道上薰风乍起,春山寥廓,两匹马缓辔徐行,慢踏绿茵。“得得”的马蹄声中,响着小帘秀那娇俏的声音:
“施相公只怕还不知道,小女子哪里是什么淮安城里的名妓!小女子的祖上,也是当年梁山泊大寨一位盖世英雄,他不是别人,正是一杆狼牙棒打遍齐鲁的霹霹火秦明,小女子也不叫什么小帘秀,真名叫作秦梅娘。自晓事以来,就常听父母述说当年梁山泊的情景,仰慕先世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指望长大成人之后,能够继承祖上的雄风,驰马疆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惜身为女流,家训严谨,这桩宏愿难以达成。父母谢世之后,小女子流浪江湖,拜了个师父,学唱些儿杂剧、散曲,走南闯北,沿街卖唱度日。尽管颠沛流离,境况凄惨,可祖上那些英烈形貌却时时萦回脑际,幼时的宏誓大愿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近年来,朝廷失道,群雄逐鹿,小女子心头又起波涛。当年梁山英雄后代,多年卧虎藏龙,如今只怕又揭竿而起,重竖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了,倘若能聚在一起,俺秦梅娘虽不能弯弓驰马、上阵杀贼,便是为那些英雄弟兄们牵个马扛个枪的,也算是报答了祖上的英灵。可是,眼下是遍地烽火,四处狼烟,到哪里去寻那些英雄子孙?小女子一介弱质,只好把这念头藏在心里,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月白风清之际,望着茫茫苍穹,默然感叹,泪下沾巾。
“谁知就在数月前,忽听江湖上有人悄悄传言,道是而今江南出了一个异人,此人胸揽六合、才高八斗、义重如山、豪气干云,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不去求取功名利禄,却偏偏揣着一桩绝世大秘,立志搜寻当年梁山泊一百单八名英雄的后代。小女子一听此讯,不觉欣喜若狂,决意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位异人,求他带着小女子去会一会那些英雄后裔,哪怕只见一面,死也瞑目了。”
说到此处,这秦梅娘忽地戛然而止,勒马回辔,朝着施耐庵投来娇羞一笑,那笑意中仿佛隐着无限的倾慕。
施耐庵听出端的,不觉讪讪笑道:“大姐过奖了,那些江湖传言,未免言过其实,晚生哪有如此德能?倒是晚生今日又结识了你这位梁山英雄的后代,委实是三生有幸!请大姐往下讲。”
秦梅娘点点头,又絮絮地讲了起来:
“说来凑巧,那一日小女子卖唱来到淮安府,丽春馆的鸨母便将小女子寻了去,说是知府大人在耸碧院宴客,须请一个色艺双绝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