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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信接了那幅白绢,仔细揣进怀中,对满屋人抱拳说道:“多谢,多谢,众位英雄,后会有期!”说毕,率着张士德、高峻、袁泰三人喜孜孜地奔了出去。
满屋的好汉见一桩举世瞩目的绿林大秘竟在顷刻之间泄于他人,不知往后江湖之上将会孕育出何种后果,一个个惴惴地怔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稍顷,只见施耐庵满脸疑云,执着刘伯温的手问道:“青田兄,此事委实叫人忧心忡忡!”
刘伯温道:“耐庵兄一向豁达,此刻却怎地如此戚戚?”
施耐庵道:“晚生以为:张氏兄弟脾性毛躁,一向首鼠两端,虽为绿林一脉,总觉他格调卑下。如今青田兄举手之间便将那绿林大秘厚赠与他们,倘若明日他便献与元廷,岂不要血流成河?即或是他履行诺言,永不降元,然而一旦他为了网罗梁山后代,大动干戈,岂不要引起红巾义军之间龃龉摩擦,甚而互相残杀,以致削弱抗元的力量?”
刘伯温摇摇头笑道:“耐庵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于张氏兄弟,俺心中早有定论,尽管他们心地褊狭、人品庸俗,然而究其出身却是苦寒之家,饱尝过暴政高压、重利盘剥、异族欺凌之苦,对朝廷积仇弥深,加之又是在忍无可忍中揭竿而起,内心早已互为敌国。数月前因迫于滁州军与方国珍两面进逼,不得已穷蹙求降,乃是想借朝廷之力共保江浙,度过难关,心中久蓄再叛之意。如今见朝廷猜忌,群雄不齿,揭竿再举,已是不日可期之事!今日送他这幅白绢,不过是以速其决,以坚其志,早日变绿林之敌为义军之友,早建抗元大业。至于那白绢上的梁山英雄后代,如今十有八九已投奔滁州大营麾下,张士诚空有一幅白绢,却又与谁人争去?剩下的十几位英雄,想必都是气慨恢宏之士,自知择主而仕,谅以张氏兄弟的名声,俺可以保证,决无一人会投奔他帐下!倘若他兄弟真有此能耐,足以证明绿林之中已然又多了一支仁义之师,岂不是义军的造化?”
刘伯温这一席话剖析入理,无懈可击,施耐庵听毕不住地点头赞许。便是朱尚、燕绿绫二人,也不觉啧啧称奇。从心底里佩服这青田先生的心机深邃、思虑缜密。
施耐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正欲上前与樊、项、李等五人一叙契阔。猛地,只听得屋顶上一声大叫:“众位好汉,大难临头了,快快离开此屋,快快离开此屋!”
众人一听,齐齐怔住,施耐庵听出那叫声乃是由时不济所发,而且声调中充满了恐惧。他情知有异,叫一声:“快走快走!”催着众人“呼啦啦”一涌而出。刚刚立定,只见屋顶上夜鸟般飞下个小巧精悍的人儿来,众人一看:正是那“灶上虱”时不济,只见他神色紧张,眼含惊惶,一扯众人的衫袖大叫道:“快走快走,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众人也不知个中情由,见他说的认真,不由地跟着他疾奔而去,刚刚过得一条街巷,猛觉着背后一亮,仿佛平空陡扯起数百道闪电,紧接着只听得“嗤嗤嗤嗤”、“呼喇喇”、“哔哔啪啪”一片声大起,众人回头一看,一个个禁不住吓出身冷汗。
只见适才栖身的那间悦来客栈,早已被浓烟烈火吞没,天空中那火蛇般的曳光兀自雨点般地直扑已然将成废墟的客栈,延烧的大火,已然波及附近房屋、树丛,烈烈轰轰,烧得煞是凄惨!
时不济抹去额上汗滴,吁了口气道:“好险,再迟一步,俺们都成了黑炭!”
施耐庵忙问:“时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时不济唧唧一笑:“施相公,俺说句话你莫怪,这走江湖的凶险,你还没摸着边儿!你揣着幅白绢千里南归,朝廷眼线何等厉害,难道就坐视不管?宿店之后,俺便上了屋脊侦伺动静,忽见那店家鬼鬼祟祟出了镇子。俺悄悄尾随他走了十余里,见他进了泗阳城,不多时却领了一队官兵直奔碌碡镇。到了镇外坟地,他们嘁嘁喳喳地商议,俺却听见一句:‘用火弩烧死他们!’于是也顾不得再耽搁,赶紧回来报讯。幸好逃了此难!”
众人听了他这番叙说,望着身后那熊熊大火,一齐嗟叹:
“惭愧!倘非时大哥警觉,今日难逃一劫!”
刘伯温挥挥手道:“罢了。那些元兵只怕自以为得计,回去请功邀赏了。俺们也正好趁这把大火照亮,快些南下罢!”
说毕,大袖一挥,率了众人登程进发。
众人一路趱行,大约又走了三四日,已然过了淮安府地界,看看来至宝应县境,忽地,一条大道却分出岔来,左右两边的路口上各竖着一块路碑,上面分别刻着“往西,滁州”,“往东,淮南”。
施耐庵勒住马头,对刘伯温及樊、项、李、戴、朱五将拱一拱手,说道:“青田兄,众位将军,从此往东便是去兴化的方向,晚生在此揖别了。”
刘伯温微笑说道:“耐庵兄且慢告辞,请随俺再走一程,前边还有一人要见你!”
施耐庵诧道:“又是何人相邀?”
刘伯温脸露狡黠,笑道:“不须多问,见面时耐庵兄便知道了!”
施耐庵见他说得诡谲,想了想,只好拨转马头,招呼时不济、朱尚、燕绿绫三人一同扬鞭催马,随着刘伯温一行奔了向西的大道。
遮莫行得三四十里地面,远远地已然看得见白马湖上的波光帆影,刘伯温忽然驻马停蹄,鞭梢指着左近树林里一座寺庙说道:“耐庵兄,就是此处。请诸位好汉下马!”
众人闻言下了马,将缰绳系在树上,随着刘伯温一步步走入密林深处,只见面前一座大庙,端的是泥金朱壁、碧瓦飞檐、气概煞是雄峻,山门上嵌一块匾额,上写“敕建报国禅林”六个大字。施耐庵也无心观赏寺院景致,只惦着那将要会面的奇人,大踏步随着刘伯温走入了山门。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刘伯温忽然止住其他九位好汉。只携着施耐庵的手缓缓步入大殿。过了天王阁、放生池,刘伯温一推殿门,施耐庵展眼朝殿内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只见殿内一溜站着八个人,居中那位汉子,头戴鎏金冲天冠,身着赭黄团花长袍,突额广颡,龙准猿颔,正是滁州大营统帅朱元璋;他身边站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仪容端庄,眉目如画,着一身凤冠霞帔;余下六人,乃是三位盔袍鲜明的将军和三位气度不凡的弱冠少年。那朱元璋一见施耐庵进殿,急忙迎了上来,呵呵笑道:“哎呀呀,耐庵先生远行辛苦,凤阳牧牛儿迎迓来迟,海涵,海涵!”
施耐庵自那日在党家庄酒店目睹了这朱元璋的威仪风范,这些时想念殷切,此时一见,更觉他气概卓绝,一股敬仰之心油然而起,疾趋几步,说声:“朱元帅军旅倥偬,竟为晚生一人专程迎候,区区书生,何以克当!”说毕,倒头便拜。
朱元璋慌忙一把扶住,叫声:“左右,看座!”只听得两廊一声应答,立时便有几个侍从掇上来十把交椅。朱元璋一把先将施耐庵扶坐在椅上,然后指着那中年妇人对他说道:
“这是拙荆马氏,特来瞻仰先生睿范!”
那马夫人曳着裙裾款款走过来,对施耐庵福了一福,施耐庵正待还礼。只听朱元璋厉声喝道:“三个孺子,还不来拜见施相公!”
喝声未毕,只见那三个弱冠少年慌忙走过来,对施耐庵拜了四拜。朱元璋指着他们笑道:“耐庵先生,这是犬子允炆、高煦、高炽,特来拜见先生!”
这番礼数委实优渥,倒弄得施耐庵如坐针毡,他一边还礼不迭,一边便要站起。只听朱元璋又叫道:“三位大将军,也来与施相公见一礼罢!”
一旁那三员雄威凛凛的大将闻声即动,一齐走过来,双手抱拳,对施耐庵唱了个大喏。朱元璋指着他们说道:“这便是俺滁州大营的三根台柱:大将军徐达、汤和、常遇春,今日也特来相会。”
这一阵接踵而来的礼数,倒把个施耐庵闹得如入五里雾中,一时间举止失措,不知如何应对。忽然,那朱元璋挥一挥手,喝声:“你们下去罢!”那马氏、朱允炆、朱高煦、朱高炽、徐达、汤和、常遇春七人立时走入了后殿。
施耐庵正欲发话,只见朱元璋已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执手说道:“耐庵先生,自那日党家庄一别,在下真是梦魂牵萦,怎奈军务倥偬,不能朝夕聆教,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今日专程在此一晤,乃是有一桩大事相求!”
施耐庵答道:“大元帅如此重礼,令晚生受之有愧,不知有何嘱托,晚生倘是力所能及,自当尽心竭力!”
朱元璋点点头道:“耐庵先生不愧豪侠书生!在下所求之事,在他人或许是强人所难,于先生则是唾手可期!”
施耐庵略忖一忖,不觉恍然,忙问道:“元帅所言,莫非是指的那幅记载着梁山后代下落的白绢么?”
朱元璋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此前,伯温先生按在下意愿,将白绢送与张士诚兄弟之事,耐庵先生谅必已然知晓罢!”
施耐庵听毕一惊:想不到碌碡镇赠绢之举,刘伯温却是受命而为!这朱元璋的恢宏气度,委实令人难以窥其项背!他不觉脱口问道:“如此大秘,授之于人,作为逐鹿江山的一军之主,元帅不觉得可惜么?”
朱元璋道:“举义擎旗,为民更始,自古在德不在势,在智不在勇,在政不在人,在神不在形。梁山一脉,贵在侠义慷慨,矢志不磨,倘无此等精神,区区百八之数,于百万貔貅征战逐鹿之际,又岂能扭转乾坤,囊括六合?在下以为:那幅白绢可贵之处,不在记着的一百单八个英雄,而在于它那丝丝缕缕之中,饱蘸着绿林志士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血性,蕴含着造反勇士嵚崎磊落、万劫不挠的神髓!因此,在下为着五日后两浙重竖义旗,宁肯将那白绢拱手送与张士诚,然而,有一桩更重要的至宝却不敢再让与他人!那便是耐庵先生将要撰写的那一部奇书,那一部阐扬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