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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他那憨大模样,众好汉又是一阵大笑。施耐庵亦自忍俊不禁,“卟哧”笑了一声,走上前托起孙不害的双肘,说道:“这位大哥忒也迂阔,区区两个人指甲,何须效廉大将军辕门负荆?”说毕,便欲将他扶起。
孙十八娘立眉正色,拨开施耐庵的手道:“施相公,俺孙家的汉子不能给人留话柄,都元帅在此,还是听他老人家发落罢。”
施耐庵见她说的认真,回头凝视着那突额汉子。只见他蹙着眉、眯着眼,背翦着双手,在厅上缓缓踱着,仿佛眼前这宗事压根儿与他无干。他不由得心中嘀咕道:这孙不害一介村朴汉子,劈面撞见掠卖自己妻子的仇人,仅仅剁得两只手指甲,比起刘福通、张士诚手下那些好勇斗狠、打家劫舍的汉子,也算是心慈手善的了,如今低首下心、负荆请罪,你也该宽容赦罪,怎的便摆出这副寒眉冷面、不闻不问的架子?
未免忒也矫情了。
他正自嘀咕未了。只见站在那突额人侧首的李善长忽地轻咳了一声,孙十八娘听得逼真,连忙抬起头来朝他望去,只见李善长眨了眨眼,朝孙不害背上的皂角刺条努一努嘴,然后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摇了一摇。
这一番做张做致,众人看得明白,却又不知百室先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孙十八娘亦自如坠五里雾中,搔着乱蓬蓬的鬓发,半晌悟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时不济精灵,他“唧唧”笑得两声,轻飘飘地走出人丛,踅到孙不害面前,手腕略抖一抖,冷古丁一把抽下那黑汉脊背上的皂角刺条,喝一声:“你这乱军法的莽汉,俺今日代满营将士以正法纪!”说毕,将那根碗口来粗细的皂角刺条高高举起,一式“力劈华山”,朝着孙不害那精赤着的脊梁便挥了下来!
满屋好汉一见,齐齐惊呼起来。那叉叉丫丫张着长刺的皂角树枝一旦抽上光光的脊骨,怕要生生拉下半身肉来!
施耐庵浑身一凛,叫一声:“时大哥休要鲁莽!”便欲去夺那凌空击下的皂角刺条,却哪里来得及!只见眼前乌光一闪,紧接着响起“嗤嗤”、“噔噔噔噔”、“扑嗵”、“啊哈哈哈”一阵响声夹着笑声。几乎在同一瞬间,时不济手中那根皂角刺枝已然击到孙不害黑肉滋滋的脊梁上;那突额汉子腰身一扭,早转过身来,几步奔至近前;孙不害吃那一击,稳不住身形,偌大个身躯扑倒在地;而那神态闲适的李善长却早已捺须大笑起来。
望着这几人的怪异举止,施耐庵愣得一愣,低头一看,孙不害那筋肉鼓鼓的脊背上,只有十七八个分别连成一串的红点,心头立时舒了口气:这“灶上虱”做张做致,却原来手下留情,皂角刺条只在孙不害背上拂得一拂,丝毫未伤着皮肉!
施耐庵舒了口气,正自揩着额上沁出的冷汗,只听得那突额汉子走近一步,拍着时不济的肩膊说道:“时壮士古怪精灵,善察人意,委实令人敬佩!”
时不济连忙唱个大喏,“唧唧”笑道:“俺‘灶上虱’代行军法,僭越僭越!”
突额人经了这番变故,脸色早已舒缓,见了时不济那诙谐神态,不觉颔首道:“若非时壮士做得圆泛,这桩公案小可还颇费踌躇呢!只是你手下也太徇情了些!”
时不济听了,立时做了个鬼脸,将手中那根皂角刺枝条掂得一掂,“呼”地一声扔出大门,“唧唧”笑得几声,一溜烟钻进人丛。
孙十八娘陪着孙不害趴在地上,兀自不明所以。李善长连忙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笑道:“二位已然解脱,还不拜谢都元帅赦罪之恩么?”
孙十八娘两眼滴溜溜乱转,半信半疑地问道:“怎么?这档子尴尬事儿就这般了结了?”
李善长道:“大营律令载得明白:无故寻衅斗狠,伤人筋骨发肤者,袒背杖脊四十军棍,因故致人轻伤依律减半,孙家兄弟面对仇家,不经大营许可,擅设私刑,剁人手指,可援此例,荆条代杖,以一抵十,故尔罚已当罪!”
那孙不害听毕,早一骨碌蹦了起来,叫道:“哎哟!我的娘,俺只道今日吃不了兜着走,没存想这身糙皮肉却未受苦!
早知如此,当日该将那人贩子胡三省多剁几只手指哩!”
孙十八娘兜头拍了他一掌,骂道:“个惹祸的村牛!今日倘不是百室先生放水,时家兄弟弄巧,你这身疙瘩肉只怕开得好酱油铺哩!还敢在此胡说么?”
孙不害伸了伸舌头,接过阮大武递过来的衣衫胡乱穿上,摇摇摆摆便要踅进人丛。
孙十八娘一见,疾忙一把将他扯住,叫声:“兄弟且慢!要想进那英雄队里,你还差一桩东西哩!”说着,转身对那突额汉子说道:“都元帅,休看俺这兄弟生性鲁莽,却是条实心实意的汉子,此番离乡背井,乃是要投奔抗元义军,看在俺的面上,你就收留了他罢!”
突额人听了此言,也不答话,眯起眼打量了孙不害一阵,忽然说道:“孙壮士,倘若小可便是那元顺帝妥欢帖木儿,你敢打么?”
孙不害粗声说道:“敢!”
突额人点点头道:“好,你先砸我三拳!”
孙不害也点点头,立时揸拳撸袖,攥起醋缽儿大小的拳头,当胸便砸了他一捶。那突额人只道孙不害不敢使力,谁知这莽汉心眼憨实,一听说要把他当着元顺帝打,那一拳便攒足了十分劲力,挟风带吼,“呯”地便砸了个结实!突额汉子虽有防备,却哪里经得住他的莽力,霎时间“噔噔噔”倒退几步,胸口一阵作恶,半晌方才缓过气来。
众好汉一见,齐齐奔了过来,有的责怪连声,有的揸拳相问,孙十八娘一掌扇到孙不害脸上,怒吼道:“好夯货,吃南瓜胀懵了心眼!也不看看面前是谁,说打你便真的打了?!
伤了俺都元帅,看俺不剥了你那皮!”
众人正自嘈嚷,只见那突额人托着胸口,笑嘻嘻地早拨开众人走了过来,孙不害情知闯了大祸,正欲趴下请罪。谁知那人俯身将他扶起,赞一声:“有此实心壮士,何愁抗元大业不成?”说毕,一撩袍襟,从腰间摘下一块嵌丝镶金铜质军令牌,亲手系到了孙不害的腰带上。
众人一见,齐齐投过艳羡的目光。孙不害惶恐无地,连连推辞道:“俺、俺禁当不起!”
突额汉子也不答话,系完铜牌,转身便回到原位。孙不害望着他那背影,眼眶已然潮润,忽地扬声唤道:“众位乡亲,还不出来拜见义军首领么?”
话音未落,酒店后堂的灶房、柴屋内涌出一伙人来,只见一个个粗筋莽骨、面庞黧黑,穿着褴褛,全是庄户人打扮,这伙汉子一见突额人,便齐齐跪倒,异口同声地叫道:“大头领,请收留俺们为义军效力!”
突额汉子瞟了一眼面前这些庄户人,对孙不害问道:“孙壮士,他们……”
孙不害道:“禀都元帅,这些都是随俺从登州逃出来的乡亲,有的是逃荒,有的是躲债,有的是避仇,有的是得罪了官府豪绅,如今都愿投效到头领麾下。”
突额汉子点点头,对众难民问道:“投了义军,便须在虎狼窝里出没,在血海阵内拚杀,你们不反悔么?”
众庄户人齐声答道:“适才已见头领军纪森严,赏罚分明,仁义备至,能在头领麾下效力,至死不悔!”
突额汉子大喜,连忙扶起众人,一一问了姓名,李善长、蓝玉、杨思、时不济、朱亮祖、阮氏三杰一众好汉立时围了上来,大家拍肩击掌,谈笑甚洽。孙十八娘一见兄弟竟带来了如许多的汉子,更是喜得手舞足蹈,又是斟酒又是递茶,正忙到兴头上,冷不丁阮大武一掌掴到她背脊上,笑骂道:“好个疯魔婆娘,脸上兀自挂着彩,兴头甚的?”众人掉头一看,不觉笑得前仰后合:孙十八娘额头上那猪血尚未洗哩。
众人正自高兴,只听得远远地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紧接着那“赛关兴”关猛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一叠连声叫道:“启禀都元帅,大义集的探马到了,怕是那大营失守了!”
众人一听,齐齐吃了一惊,立时凛然立在当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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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朱元璋推诚赠令箭 张士信寻秘走肥城
关猛话音未落,那探马早奔进酒店,对着突额人拜道:“都元帅、大义集捷报!常大将军以悬羊击鼓之计,诱元兵劫了空营,伏兵齐起,阵斩蒙古铁骑五千余人,元将刘哈喇不花带伤夜遁,大营解围!”
众好汉听毕,齐齐舒了口长气。施耐庵不觉心中赞叹:好个神机妙算的义军统帅,真可谓运筹惟幄,决胜千里之外,此人雄韬伟略,直可比并萧、曹!
听了这大义集的捷报,突额汉子稍稍舒得一口气,旋即双眉陡地蹙紧,对李善长说道:“百室兄,速速打点,赶回大义集!”说毕,束衣整带,率着卫队大踏步走出门去。
李善长厉声叫道:“众位好汉,都元帅有令,星夜赶回大义集!”说毕,拔步便欲离去。
施耐庵心中纳闷,赶忙一把拉住他问道:“百室兄,慢走一步,晚生有一事不明,相烦赐告。”
李善长行色匆匆,驻足答道:“年兄何事动问?”
施耐庵道:“前此大营来报,元军重兵围困大义集,军情紧急,这位头领稳坐钓鱼台,果然传来捷报,对此公韬略,晚生委实无话可说。不过,此刻重围已解,敌酋已遁,这位首领却反而神色惶遽,星夜返营,个中奥秘,实实令人费解。
李善长听毕呵呵笑道:“哎呀,年兄!这军旅之事,波诡云谲,岂是常理可以窥测。好在俺李百室追随都元帅多年,深知他的神机妙算。兵法云:料敌机先,常胜之道。以在下揣测:此前都元帅处变不惊,乃是料定大义集以百战之师,固守鹿寨,元军仓卒集结,不知虚实,一逸一劳,必有捷报。然而元军劫营中伏,虽遭败衄,但却探清我军虚实,又知都元帅不在军中,必然大举反扑,于是虚实转换,强弱易势,如此则大营危矣,故尔都元帅要星夜驰回大义集!”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只觉得句句鞭辟入里,又处处出人意料之外,不觉啧啧连声,陷入了沉思。良久,方才醒悟过来。他抬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