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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沈从文一样,老舍对“古老的中国”的乡土价值观——朴素,正派,诚实,具有很深的个人归属感,并对体力劳动者高度尊重。北京城作为概括传统中国最佳因素的一个独立世界,在老舍的生活和艺术中占据了中心位置。但是如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①所描述的那样,甚至这个备受珍视的世界也处于可悲的堕落过程之中。骆驼祥子是一个来自乡村的人物,他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人力车,而这个梦想被周围的邪恶势力逐步地粉碎了。推而广之,祥子的悲剧也体现了卷入飞速社会变革湍流之中的古老的北京的悲剧。老舍挚爱的城市的声色,为《祥子》提供了所需内容的源泉,但是读者也可以从文字中认识到,它也被“现代化”势力的罪恶污染了。老舍怀着痛苦的顺从感,把生活的无情化过程看成是不可避免的。像祥子那样的“小人物”应当成为北京的真正“灵魂”,他们却被一个日益无法忍受的环境残害和腐蚀。这种环境不仅是由社会经济的变化,而且是由中上层阶级道德素质衰减造成的。这个主题反复出现于老舍的几篇早期作品《赵子曰》、《牛天赐传》和《离婚》中。
老舍是一位感情丰富、举止高雅的人,具有广阔的人道主义的同情心(祥子曾受雇于一位待他很好、抱有罗伯特·欧文式的理想的教授,他可能是老舍简略的自画像),而不是一个狭隘的政治作家。他的左的倾向限于悲哀地论述个人努力的无效,这使集体行动愈来愈迫切。但如老舍自己的悲惨命运证实的那样,解放以后的社会主义现实也使他难以承受;他于1966年混乱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自杀或被杀。老舍有一次写道,他“是个善于说故事的,而不是个第一流的小说家”。“我的温情主义多于积极的斗争,我的幽默冲淡了正义感。”①然而恰恰由于他的悲剧式的观点,宽厚、仁爱和带有机智和幽默的色彩,才受到政治信仰不同的所有中国读者的热烈欢迎。尽管老舍出身满族并曾短期旅居伦敦,他却一直被当作最受欢迎的“人民”作家之一而为人们怀念。②30年代最受欢迎的小说家,尤其是在年轻读者当中,毫无疑问是巴金。他的《家》曾被誉为“现代中国青年的圣经”。③《家》和巴金的声望是一种只有从历史角度才能分析的现象,因为尽管其著述丰富,但巴金并不是一位完美的作家。他用迸发的激情弥补了艺术技巧的不足。《家》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属于自传式的叙述,基本上是“新青年”的故事。高氏兄弟三人,显然代表五四时期反抗“封建”社会的年轻知识分子的三种突出类型。该书出版于1933年,是在狂热追求五四运动目标的十年之后,所以几乎注定会迅即名噪文坛。巴金在某一点上讴歌了整整一代人的苦闷和狂喜,这一代人经历了五四时期的欢快。这一时期巴金的大多数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以及由《家》组成第一部分的《激流》三部曲,沐浴着五四的余辉,尽管流行,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过时了。反传统以及个性解放的战斗已经获胜,而30年代早期的左派运动则要求一套不同的政治信仰。虽然城市知识分子中形形色色的爱情和革命,继续出现在巴金、蒋光慈以及许多次等作家们的笔下,但到30年代中期,创作的重心逐渐转移到城市激进青年以外的题材上。与同时代人的主要作品相比,巴金热情奔放的小说读起来幼稚得令人颇觉困惑,在思想和艺术深度上都有欠缺。到1947年巴金出版《寒夜》,说明他作为小说家已充分成熟时,个人创作的全部传统——20年代与30年代的遗产,几乎已走到尽头。
在这个时期众多的短篇小说家中,最杰出的两位当推张天翼和吴组湘。他们两人都投身于共产主义事业,然而没有屈从于思想体系的诱惑。
夏志清认为,张天翼在他最佳的小说里,“往往保留了人性真象的一种广度,这在一般作家教诲人道主义的时代,实在难能可贵”。夏又说,“同期作家当中,很少人像他那样,对于人性心理上的偏拗乖误,以及邪恶的倾向,有如此清楚的掌握;不仅如此,还进一步的具备一种讽刺性和悲剧性的‘视景’”。①为了以“严格的现实主义”传达这一人类真理,张熟练地运用朴实的口语,并巧妙地调动矛盾冲突,作为一种刻画阶级不平等的艺术手段。例如,在他的短篇小说《二十一个》中,他准确地抓住了士兵与军官之间的矛盾冲突。张在他著名的长篇小说《春风》②中,将一所小学作为阶级压迫的缩影加以刻画。这种讽刺显得愈加强烈,因为作为中国社会的一个断片的教育机构,应当是最少腐败的。然而在张的故事里,教师们凶狠而狭隘,而来自富裕家庭的学生成了教师压迫穷苦学生的帮凶。
这样,张天翼在这篇小说以及其他小说中,得心应手地描绘了仗势欺人和紧张的人际关系,展示了他对人类恶行的真知灼见,而这些行为最终归咎于社会的大环境。在这一点上,他与另一位坚定的左翼作家吴组湘有共同之处。吴的笔法很少带有张的滑稽或者讽刺色彩,但是它具有“大胆的象征”与“猛烈的挖苦”的内在力量。①例如,在《官宦的补品》中,一个地主的孱弱的儿子确确实实依靠农民们的血液和乳汁而活了下来。在《樊家铺》里,作者大胆地把贫与富、势利与苦难之间的明显差别,表现为母亲与女儿之间一场生死冲突。②他把那位母亲刻画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市,并吸收了雇主的剥削思想的守财奴,从而发出了即使在血亲之间,也存在阶级对抗这样最强烈的富于戏剧性的宣言。为了强调其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吴设置了杀母的悲剧性高潮,并让读者作出自己的判断,这位农家妇女谋杀生身母亲是无罪的吗?吴就这样通过迫使读者作出肯定的裁决,点出了迫切的经济需要这个关键问题。
吴组湘采用耸人听闻的手法,当然不是为了这种手法本身。在这个“左翼作家当中农民小说的最初实践者”③的作品中,悲剧的强度突出了他对革命事业的强烈的政治使命感。然而,像茅盾和张天翼一样,吴组湘与其说是热心于革命的前途,不如说是革命前的痛苦与磨难的现实,尤其是在乡村群众之中,使他苦闷。吴组湘的作品是小说界一个新趋向的代表。比较有良心的左翼作家,已不再能躺在上海咖啡馆的安乐椅中当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哲学家了。虽然他们大多数仍住在城里,但他们的注意力逐渐转向乡村;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表现乡村题材。根据来自台湾的一个国民党学者的表格,在30年代小说的三个主题——乡村的状况、知识分子以及抗日爱国主义之中,乡村主题支配了大多数作品。①这些研究结果清楚地表明,五四的主观个人主义——集中于城市知识分子个人思想情感——的直接遗产被赋予一个社会取向,这是随小说的范围扩展到农村,以及“现实主义”获得真正的乡村韵味而出现的。
一种新的文学流派正在逐渐呈现——“地区文学”,作者力图摄取一个特定的农村地区——常常是作者家乡的泥土气息和地方色彩(乡土)。一大批创作可以归入这一范畴。除吴组湘的小说、张天翼的某些作品和茅盾的农村三部曲(都以长江下游的乡村为背景)外,我们还发现这样一些突出范例,如沈从文关于中国南部和西南部的作品(《边城》以及他关于苗族人的故事),老舍以北京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一种以乡土用语描绘的城市环境),以及沙汀(关于四川西北部)、艾芜(关于云南)、叶紫(湖南西南部的村寨)和其他许多作家的短篇小说。在所有这些作品中,对“大地”的强烈的爱是与敏锐地意识到社会经济危机结合在一起的。由于大多数作家确实来自他们在小说中所刻画的农村地区,他们对自己生长环境根深蒂固的热忱,使乡村的艰辛和苦难变得愈加悲切。在有些情况下,例如沈从文对乡土的怀恋,是由作者对城市居住环境感到强烈不安和生疏引起的。②在另一些情况,如茅盾和吴组湘,乡村几乎被有意识地描绘成为城市罪恶的牺牲品;西方帝国主义的经济势力从沿海城市对中国农村的掠夺,令人们痛苦地想起革命行动的必要。但是无论他们的动机如何,中国城乡之间的显著差距——这个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经济危机的根源,被这些与国民党政府格格不入的文学界的知识分子痛苦地观察到,并生动地表现出来。这样,他们的乡村文学无论是讽刺的,田园牧歌式的,现实主义的,或鼓动性的,事实上几乎都成为对那个极少注意改善人民生活的政权,表示抗议和不满的文学。
日本人在1931年侵占了东北三省(满洲)。随着一群流亡作家从东北抵达上海,这种新型的地区文学的政治重要性得到了有力推动。这些年轻作家处于迅速席卷全国的爱国主义旋涡之中,他们身为日本侵略的最早见证人,几乎一夜之间便成了名人。他们的作品描绘了遭到异族霸王蹂躏的东北乡村,为地区文学带来了新鲜感和生命力,并且在流行性和知名度上几乎取代了城市风格的“无产阶级文学”。
这个东北作家群的领袖是萧军,他的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除了是第一个战争小说的样本以外,还以第一部被翻译成英文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而闻名。①这部长篇小说在鲁迅的支持下于1934年出版,它的简洁的艺术结构得力于法捷耶夫的《毁灭》。但是如鲁迅在序言中评论的那样,“'它'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②情感的真挚——萧军亲身体验的激情,是这部作品立刻流行的原因。但在26岁的年纪,萧军只是一个初学者,他的艺术在后来的作品中得到较好的发展,例如他的短篇小说《羊》和长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