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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世蕃道:“这沈坤与景卿兄乃是同年吧。”
鄢懋卿道:“正是;沈坤是辛丑科殿试状元啊;却落得这般下场。”无暇为沈坤抱不平;说自己的事要紧:“那林润一击得逞;愈发狂妄;又把矛头对准我了;弹劾我有五大罪——”
“五大罪。”严世蕃笑问:“是哪五大罪?”
鄢懋卿愤愤地自述罪状:“要索属吏;馈遗巨万;罪一也;滥受民讼;勒富人贿;罪二也;置酒高会;日费千金;罪三也;虐杀不辜;怨咨载路;罪四也;苛敛淮商;几至激变;就是这五大罪;若坐实;我鄢某就罪该万死了。”
严世蕃并不惊诧;安慰道:“景卿兄勿虑;这等言官多好危言耸听;悻悻抨击以博名声;兄可指使其他台垣官弹劾之;免了他的官;成就他的耿介贤名吧。”
鄢懋卿道:“我与那林润无怨无仇;他为何要害我;言官虽好抨击;却往往有人背后指使;东楼兄离京已近一载;朝争险恶;非当日可比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那就请景卿兄为我详说;弟离中枢久矣;消息闭塞;难免迟钝。”
鄢懋卿也未顾及严世蕃语气里流露的不悦;说道:“若仅仅是林润弹劾我;我又何惧;但其背后主谋非同小可——”
严世蕃问:“是谁?”
鄢懋卿道:“徐阶。”见严世蕃皱起眉头;便又道:“徐阶此人城府极深;对严阁老一直是假意奉承;伺机倾危啊;东楼兄不可不察。”
严世蕃道:“言官好非议人物;是其通病;也不见得就一定有指使者。”
鄢懋卿有些急了;说道:“东楼兄万万不可大意;如今陶真人已架鹤仙去;皇帝——”
陶仲文死了;严世蕃惊问:“陶真人几时仙逝的?”
鄢懋卿道:“就是中秋节后的一日。”
严世蕃心情顿时沉重起来;陶仲文与他父亲严嵩关系甚密;经常会向他父子通风报信;这样他父子就能知道皇帝近来的喜恶;青词、拟旨俱能合皇帝心意;不然这么多年哪有如此的圣眷;陶仲文一死;对他严氏损失很大;而且他又远离京城;父亲老矣;制订圣意难免不够机敏;若失了圣眷;那些潜伏隐忍的政敌就会凶猛跃出——
只听鄢懋卿又道:“陶真人仙逝;皇帝就独宠蓝道行了;东楼兄想必清楚蓝道行三年前是由谁举荐给皇帝的——”
将蓝道行举荐给嘉靖皇帝的正是徐阶;严世蕃岂有不知;但徐阶一向小心谨慎;对他父亲严嵩尤为恭敬;虽是次辅;朝政之事唯他父亲严嵩马首是瞻;而且徐阶的孙女已与他儿子绍庭订下了婚约;以后自是荣辱与共;实难看出徐阶有害他父子之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严世蕃说道:“看来我得提前回京才
鄢懋卿喜道:“正该如此啊;严阁老毕竟年事已高;没有东楼兄辅佐;难以提防那些明枪暗箭。”
严世蕃道:“只是我现在是丁忧守制;出服要到明年底;贸然回京;只恐贻人口实。”
严世蕃心思转得极快;随即又道:“我先上书礼部说要回京侍奉老父;在京守制也是一样。”
鄢懋卿赞道:“东楼兄可谓算无遗策;也不必等礼部回复;尽可先上路。
严世蕃点头道:“那我就本月中旬启程;赶在运河冰冻前回到京师。”
这时;厨下把蒸好的孙渡板鸭端上来了;肉香顿时溢满花厅。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是十三姨()
曾渔出了花厅;立在二门边等候饶管事牵马出来;发觉西院门内频有女子窥视;转头看时;依稀是那日在园子后面山涧洼地见过的那几个放浪美妇;那个被陆妙想推下水的裴琳却没看到——
曾渔心想:“这些年轻妇人饥渴得紧哪;严世蕃就在这里她们都还敢抛头露面媚眼频抛;嘿;这园子住不得;到介桥村才安稳。”
饶管事牵了马出来;二人上路;曾渔依旧骑那匹名叫“黑豆”的蒙古马;这马原是那个严府伴当的;现在归曾渔代步了;“黑豆”善能吃苦耐劳;又因为曾渔从石田带出来的驴名叫“黑宝”;所以曾渔对这“黑豆”也颇喜爱。
策马行在去介桥村的田畈上;曾渔油然记起范成大的秋日田园诗: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从寄畅园去介桥村的路上;曾渔所见就是这种景象;晒谷打稻、抢种麦豆、植桑筑场、输租贮藏;一年当中最忙的一月即将过去;有些家境好的农户开始筹办丰收宴;把嫁出去的女儿接回娘家团聚;正所谓嬉嬉如也。
当然;曾渔看到的这一派田家乐只是表面现象;嘉靖以来徭役、赋税渐重;农民一年辛苦;交完田租剩下的粮食往往不够养家;在江西尤为如此;仕宦谚语有云“命运低;得三西”;所谓“三西”就是指陕西、山西和江西;相对而言;江西土地贫瘠;且田少人多;所以江西人游食四方的很多;堪舆、星相、医卜轮舆、梓匠;这是江西人外出谋生的主要职业;如曾渔的祖籍兴国三寮;一个村有一大半成年男子是风水师;周游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事子母;赤手空拳混饭吃——
策马而行的曾渔心道:“我曾九鲤给权贵子弟做伴读算是不务正业了。”又想:“此前我一直以为一条鞭法是万历朝张居正首创;现在才知道嘉靖九年就已开始推行了;一条鞭法是中国古代赋税制度发展的里程碑;赋税由实物转向货币化;相对其他赋税制来说比较公平简便;折银代役使得农民有了更多的自由;晚明商品经济蓬勃而起与这种赋税制度有很大关系;但一条鞭法似乎触及了官绅地主的利益;所以阻力很大;严嵩作为嘉靖朝重臣;一条鞭法若没有严嵩的支持显然是不可能推行的;士绅阶层对严嵩意见很大;莫非与此有关?
曾渔心道:“反正我是不知道严嵩犯了什么大罪;写青词奉迎皇帝算大罪吗;徐阶青词比严嵩写得还好;害死了夏言?沈炼?杨继盛?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沈炼、杨继盛弹劾严嵩有十大罪、十五大罪;严嵩不反击难道束手待死?都是封建王朝独裁统治;严嵩的罪责一大半是替嘉靖皇帝担的;只是严世蕃行事肆无忌惮实在太招人恨;方才那个鄢懋卿也是个大贪官;送给严世蕃的礼单我随便瞄了一眼;就看到有金麒麟壶二把、金龙双耳杯六只、金锭十二对;后面还有一长串;还瞄到公权;三个字;想必是鄢懋卿搜罗来的柳公权书法轴帖——严嵩之败大半因为这个儿子啊。”
饶管事骑马跟在曾渔身边;见这个少年秀才一路不怎么说话;便找话说:“曾公子;看到那片枫林没有;那叫枫树湾。”
曾渔朝饶管事手指的东北方向看去;午后秋阳照耀下;那一大片枫树林红如朝霞;黄如赤金;绚烂异常;大约有数十亩地、数千株高大的枫树;潺潺的介溪绕过介桥村流淌至此;穿过枫林往袁水汇去;溪流清澈;并未被枫林染红;只是时有落叶随水漂浮——
“好一个枫树湾;好景致”曾渔大赞;又问:“这片枫林地是严阁老家的吗?”
饶管事道:“这片地是老太爷的高祖方伯公买下的;归家族公有;靠溪头那一侧建有家庙。”
曾渔知道严嵩的高祖严孟衡是永乐年间的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这么一个小小的介桥村百年间就出了两个进士;分宜严氏蔚然大族;却听饶管事补充了一句:“十三姨和婴姿小姐如今就住在那边。”
曾渔问:“十三姨是哪位;是婴姿小姐的姨母吗?”
饶管事道:“正是。”
曾渔一直想打听陆妙想和婴姿的去向;但他一个外来的青年男子打听严世蕃女眷消息显然是很不妥的;所以一直忍着没问;心想早晚总会知道;没想到消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饶管事随口就说出来了;只是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姨让他有些不适;问:“婴姿小姐她们先前不是住在寄畅园吗;为何搬到这边来?
饶管事道:“十三姨坚决不肯让婴姿小姐与松江徐家的公子订亲;这十三姨厉害;当初——”
说到这里;饶管事停顿了一下;改口道:“十三姨以绝食相逼;婴姿小姐也跟着绝食;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老爷竟拗不过她二人;就以守孝期间暂不论婚姻回了徐家的婚事;枫树湾严氏家庙边上有一座小庵堂;原是老太爷已故的二姐姐修行念佛的地方;十三姨就带着婴姿小姐住到小庵里去了;老爷曾发火说要饿死她二人;不过还是按时派人送去米粮果菜;老爷侍妾数十;有名份的只有五人;十三姨并无名份;还伤害过老爷;却最得老爷宠爱;实是一桩奇事
曾渔默然;当初他对陆妙想暗示说严世蕃必败;想让陆妙想和少女婴姿早作打算免得受日后严氏抄家的牵连;只是提个醒容易;真要做起来难啊;无依无靠的两个弱女子而已;除了以死抗争;再无别法——
这一刻;曾渔下了决心;一定要帮助陆妙想和婴姿;只要巧为布置;应该不难。
去介桥村的路从枫树湾南边半里外经过;红如烈火、灿若黄金的枫叶对曾渔有强烈的吸引力;不过呢;还是打马匆匆而过吧。
过了枫树湾不到三里地;就是介桥村。
介溪潺潺;古樟森森;走在石板路上;时闻书声琅琅;这小小介桥村文风颇盛;严嵩的功名激励着严氏子弟奋发苦读;除了独子严世蕃;严嵩并没有给家族多少关照;象侄儿严世芳;本身是府学庠生;如果严嵩肯帮忙;去国子监读个两年书;岂不能选个县官当当;升迁之下做到五品知府不算难事;但严嵩就让严世芳凭自己本事求功名;丝毫不肯举荐徇私;大奸若忠吗;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的事——
高高瘦瘦的严世芳见到曾渔;甚是惊讶;问:“曾生怎么来了?”听曾渔说了原委;点头道:“既然来了;那就在这里安心学习;你也是府学生员;我岂敢为你师;平日你只管自己读书作文;不须顾及其他;我堂兄之所以要请你做绍庆、绍庭二人的伴读;乃是是让他二人有个榜样;看看你是如何勤学苦读的;你学业人品俱佳;堪为他二人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