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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
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
,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他讨!她养了
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么?你跟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
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
。人家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
’。不过,靠老头子不希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
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
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
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
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
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
的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么气节了。小心
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脸
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么,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
她踉跄退后,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气
喘说:“你打我?你打我!”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
么动手打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
,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扯
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
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
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
鸿渐历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
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
“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
。”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
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仿佛小孩子见了一只
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
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
。”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
声:“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
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了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
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
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见他
“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
备他还手。李妈忙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
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
面脚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
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
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
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后她再来教坏你,我
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
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
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后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
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
在一起宣泄。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得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
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
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仿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
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
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
,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
,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
,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
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
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弄口没见
汽车,先放了心。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
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上
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
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
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梳子仍在原处,成
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
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
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
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
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
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
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
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了灯
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
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不受镊,没有梦,没有感觉
,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
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
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他别再为昨
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
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
刺和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