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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俩走咱们的路,她们走她们的路。”辛楣道:“这倒做不出。咱们是留学生,好
像这一点社交礼节总应该知道。”两人慨叹不幸身为青年未婚留学生的麻烦。
刘小姐勉强再坐一会,说要回家。辛楣忙站起来说:“鸿渐,咱们也该走了,
顺便送她们两位小姐回去。”刘小姐说她一个人回去,不必人送。辛楣连声说:“
不,不,不!先送范小姐到女生宿舍,然后送你回家,我还没有到你府上去过呢。
”鸿渐喑笑辛楣要撇开范小姐,所以跟刘小姐亲热,难保不引起另一种误会。汪太
太在咬着范小姐耳朵说话,范小姐含笑带怒推开她。汪先生说:“好了,好了。‘
出门不管’,两位小姐的安全要你们负责了。”高校长说他还要坐一会,同时表示
非常艳羡:因为天气这样好,正是散步的春宵,他们四个人又年轻,正是春宵散步
的好伴侣。
四人并肩而行,范刘在中间,赵方各靠一边。走近板桥,范小姐说这桥只容两
个人走,她愿意走河底。鸿渐和刘小姐走到桥心,忽听范小姐尖声叫:“啊呀!”
忙借机止步,问怎么一回事。范小姐又笑了,辛楣含着谴责,劝她还是上桥走,河
底石子滑得很。才知道范小姐险的摔一跤,亏辛楣扶住了。刘小姐早过桥,不耐烦
地等着他们,鸿渐等范小姐也过了岸,殷勤问扭了筋没有。范小姐谢他,说没有扭
筋——扭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关系,就会好的——不过走路不能快,请刘小姐不
必等。刘小姐鼻子里应一声,鸿渐说刘小姐和自己都愿意慢慢地走。走不上十几步
,范小姐第二次叫:“啊呀!”手提袋不知何处去了。大家问她是不是摔跤的时候
,失手掉在溪底。她说也许。辛楣道:“这时候不会给人捡去先回宿舍,拿了手电
来照。”范小姐记起来了,手提袋忘在汪太太家里,自骂糊涂,要赶回去取,说:
“怎么好意思叫你们等呢?你们先走罢,反正有赵先生陪我——赵先生,你要骂我
了。”女人出门,照例忘掉东西,所以一次出门事实上等于两次。安娜说:“啊呀
,糟糕!我忘掉带手帕!”这么一说,同走的玛丽也想起没有带口红,裘丽叶给两
人提醒,说:“我更糊涂!没有带钱——”于是三人笑得仿佛这是天地间最幽默的
事,手搀手回去取手帕、口红和钱。可是这遗忘东西的传染病并没有上刘小姐的身
,急得赵辛楣心里直怨,“难道今天是命里注定的?”忽然鸿渐摸着头问:“辛楣
,我今天戴帽子来没有?”辛楣愣了愣,恍有所司:“好像你戴了来的,我记不清
了——是的,你戴帽子来的,我——我没有戴。”鸿渐说范小姐找手提袋,使他想
到自己的帽子;范小姐既然走路不便,反正他要回汪家取帽子,替她把手提袋带来
得了,“我快得很你们在这儿等我一等,”说着,三脚两步跑去。他回来,手里只
有手提袋,头上并无帽子,说:“我是没有戴帽子,辛楣,上了你的当。”辛楣气
愤道:“刘小姐,范小姐,你们瞧这个人真不讲理。自己糊涂,倒好像我应该替他
管帽子的!”黑暗中感激地紧拉鸿渐的手。刘小姐的笑短得刺耳。范小姐对鸿渐的
道谢冷淡得不应该,直到女宿舍,也再没有多话。
不管刘小姐的拒绝,鸿渐和辛楣送她到家。她当然请他们进去坐一下。跟她同
睡的大侄女还坐在饭桌边,要等她回来才肯去睡,呵欠连连,两只小手握着拳头擦
眼睛。这女孩子看见姑母带了客人来,跳进去一路嚷:“爸爸!妈妈!”把生下来
才百日的兄弟吵醒了。刘东方忙出来招待,刘太太跟着也抱了小孩子出来。鸿渐和
辛楣照例说这小孩子长得好,养得胖,讨论他像父亲还是像母亲。这些话在父母的
耳朵里是听不厌的。鸿渐凑近他脸捺指作声,这是他唯一娱乐孩子的本领。刘太太
道:“咱们跟方——呃——伯伯亲热,叫方伯伯抱——”她恨不能说“方姑夫”—
—“咱们刚换了尿布,不会出乱子。”鸿渐无可奈何,苦笑接过来。那小孩子正在
吃自己的手,换了一个人抱,四肢乱动,手上的腻唾沫,抹了鸿渐一鼻子半脸,鸿
渐蒙刘太太托孤,只好心里厌恶。辛楣因为摆脱了范小姐,分外高兴,瞧小孩子露
出的一方大腿还干净,嘴凑上去吻了一吻,看得刘家老小四个人莫莫不欢笑,以为
这赵先生真好。鸿渐气不过他这样做面子,问他要不要抱。刘太太看小孩子给鸿渐
抱得不舒服,想辛楣地位高,又是生客,不能亵渎他,便伸手说:“咱们重得很方
伯伯抱得累了。”鸿渐把孩交还,乘人不注意,掏手帕擦脸上已干的唾沫。辛楣道
:“这孩子真好,他不怕生。”刘太太一连串地赞美这孩子如何懂事,如何乖,如
何一觉睡到天亮。孩子的大姊姊因为没人理自己,圆睁眼睛,听得不耐烦,插口道
:“他也哭,晚上把我都哭醒了。”刘小姐道:“不知道谁会哭!谁长得这么大了
,抢东西吃,打不过二弟,就直着嗓子哭,羞不羞!”女孩子发急,指着刘小姐道
:“姑姑是大人,姑姑也哭,我知道,那天——”父母喝住她,骂她这时候还不睡
。刘小姐把她拉进去了,自信没给客人瞧见脸色。以后的谈话,只像用人工呼吸来
圹淹死的人,挽回不来生气。刘小姐也没再露脸。辞别出门,辛楣道:“孩子们真
可怕,他们嘴里全说得出。刘小姐表面上很平静快乐,谁想到她会哭,真是各有各
的苦处,唉!”鸿渐道:“你跟范小姐是无所谓的。我承刘东方帮过忙,可是我无
意在此地结婚。汪太太真是多此一举,将来为了这件事,刘东方准对我误会。”辛
楣轻描淡写道:“那不至于。”接着就问鸿渐对汪太太的印象,要他帮自己推测她
年龄有多少。
孙小姐和陆子潇通信这一件事,在鸿渐心里,仿佛在复壁里咬东西的老鼠,拢
乱了一晚上,赶也赶不出去。他险的写住给孙小姐,以朋友的立场忠告她交友审慎
。最后算把自己劝相信了,让她去跟陆子潇好,自己并没爱上她,吃什么隔壁醋,
多管人家闲事?全是赵辛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有了鬼,仿佛在催眠中的人
受了暗示。这种事大半是旁人说笑话,说到当局者认真恋爱起来,自己见得多了,
决不至于这样傻。虽然如此,总觉得吃了亏似的,恨孙小姐而且鄙视她。不料下午
打门进来的就是她,鸿渐见了她面,心里的怨气像宿雾见了朝阳,消散净尽。她来
过好几次,从未能使他像这次的欢喜。鸿渐说,桂林回来以后,还没见过面呢,问
她怎样消遣这寒假的。她说,承鸿渐和辛楣送桂林带回的东西,早想过来谢,可是
自己发了两次烧,今天是陪范小姐送书来的。鸿渐笑问是不是送剧本给辛楣,孙小
姐笑答是。鸿渐道:“你上去见到赵叔叔没有?”孙小姐道:“我才不讨人厌
呢!我根本没上楼。她要来看赵先生,问我他住的是楼上楼下,第几号房间,又不
要我做向导。我跟她讲好,我决不陪她上楼,我也有事到这儿来。”
“辛楣未必感谢你这位向导。”
“那太难了!”孙小姐说话时的笑容,表示她并不以为做很难——“她昨天晚
上回来,我才知道汪太太请客——”这句原是平常的话,可是她多了心自觉太着边
际,忙扯开问:“这位有名的美人儿汪太太你总见过了?”
“昨天的事是汪氏夫妇胡闹——见过两次了,风度还好,她是有名美人儿么?
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鸿渐见了她面,不大自然,手不停弄着书桌上他自德国带回的Supernorma牌四
色铅笔。孙小姐要过笔来,把红色铅捺出来,在吸墨水纸板的空白上,画一张红嘴
,相去一寸许画十个尖而长的红点,五个一组,代表指甲,此外的面目身体全没有
。她画完了,说:“这就是汪太太的——的提纲。”鸿渐想一想,忍不住笑道:“
真有点像,亏你想得出!”
一句话的意义,在听者心里,常像一只陌生的猫到屋里来,声息全无,过一会
儿“喵”一叫,你才发觉它的存在。孙小姐最初说有事到教授宿舍来,鸿渐听了并
未留意。这时候,这句话在他意识里如睡方醒。也许她是看陆子潇来的,带便到自
己这儿坐下。心里一阵嫉妒,像火上烤的栗子,热极要迸破了壳。急欲探出究竟,
又怕落了关切盘问的痕迹,扯淡说:“范小姐这人妙得很,我昨天还是第一次跟她
接近。你们是同房,要好不要好?”
“她眼睛里只有汪太太,现在当然又添了赵叔叔了——方先生,你昨天得罪范
小姐没有?”
“我没有呀,为什么?”
“她回来骂你——唉,该死!我搬嘴了。”
“怪事!她骂我什么呢?”
孙小姐笑道:“没有什么。她说你话也不说,人也不理,只知道吃。”
鸿渐脸红道:“胡说,这不对。我也说话的,不过没有多说。昨天我压根儿是
去凑数,没有我的分儿,当然只管吃了。”
孙小姐很快看他一眼,弄着铅笔说:“范小姐的话,本来不算数的。她还骂你
是木头,说你头上戴不戴帽子都不知道。”
鸿渐哈哈大笑道:“我是该骂!这事说来话长,我将来讲给你听。不过你们这
位范小姐——”孙小姐抗议说范小姐不是她的——“好,好。你们这位同屋,我看
不大行,专门背后骂人,辛楣真娶了她,老朋全要断的。她昨天也提起你。”
“她不会有好话。她说什么?”
鸿渐踌躇,录小姐说:“我一定要知道。方先生,你告诉我,”笑意全收,甜
蜜地执拗。
鸿渐见过一次她这种神情,所有温柔的保护心全给她引起来了,说:“她没有
多说。她并没骂你,我也记不清,好像说有人跟通信。那是很平常的事,她就喜欢
大惊小怪。”
孙小姐的怒容使鸿渐不敢看她,脸爆炸似的发红,又像一星火落在一盆汽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