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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
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
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
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
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
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
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
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
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
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
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
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
,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
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
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
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
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
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
——”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
——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
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
嘤然作声,鸿渐等 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
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
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
”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
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
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
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
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
”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
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
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
,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
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
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
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
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
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
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
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
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
,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
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
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
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
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
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
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
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
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
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
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
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
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
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
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
,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
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
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
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
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
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
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
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
军部给 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
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
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
”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
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