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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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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
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
体谅旁人。从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
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老赵,你
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
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
也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
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
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么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
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么?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
,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
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 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
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
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习,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
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么?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
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后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
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
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
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
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
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
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么?”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
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
的什么‘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
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
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
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
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
朗结婚以后,他太太勉强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
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
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么礼?”
“送的大花篮。”“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
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
——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
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
最初以为苏且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
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
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
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
。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
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么不念几卷经
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
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习。这一对新人都洋
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
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
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
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
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侥天之幸,今天
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
他带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
烛化成一摊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
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
‘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惩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
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
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么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
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
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纸
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
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
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仿佛黑
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
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
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撙近,反
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
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
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
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
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
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
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
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
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
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
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
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
,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
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
”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
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
。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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