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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
你快乐。
惭悔得一晚没睡好,明天到银行叫专差送去。提心吊胆,只怕还有下文。十
一点钟左右,一个练习生来请他听电话,说姓苏的打来的,他腿都软了,拿起听
筒,预料苏小姐骂自己的话,全行的人都听见。
苏小姐的声音很柔软:“鸿渐么?我刚收到你的信,还没拆呢。信里讲些什
么?是好话我就看,不是好话我就不看;留着当了你面 拆开来羞你。”
鸿渐吓得头颅几乎下缩齐肩,眉毛上升入发,知道苏小姐误会这是求婚的信
,还要撒娇加些波折,忙说:“请你快看这信,我求你。”
“这样着急!好,我就看。你等着,不要挂电话——我看了,不懂你的意思
。回头你来解释罢。”
“不,苏小姐,不,我不敢见你——”不能再遮饰了,低声道:“我另有—
—”怎么说呢?糟透了!也许同事们全在偷听——“我另外有——有个人。”说
完了如释重负。
“什么?我没听清楚。”
鸿渐摇头叹气,急得说抽去了脊骨的法文道:“苏小姐,咱们讲法文。我—
—我爱一个人,——爱一个女人另外,懂?原谅,我求你一千个原谅。”
“你——你这个浑蛋!”苏小姐用中文骂他,声音似乎微颤。鸿渐好像自己
耳颊上给她这骂沉重地打一下耳光,自卫地挂上听筒,苏小姐的声音在意识里搅
动不住。午时一个人到邻近小西菜馆里去饭,怕跟人谈话。忽然转念,苏小姐也
许会失恋自杀,慌得什么都吃不进。忙赶回银行,写信求她原谅,请她珍重,把
自己作践得一文不值,哀恳她不要留恋。发信以后,心上稍微宽些,觉得饿了,
又出去吃东西。四点多钟,同事都要散,他想今天没兴致去看唐小姐了。收发处
给他地封电报,他惊惶失,险以为苏小姐的死信,有谁会打电报来呢?拆开一看
,“平成”发出的,好像是湖南一个皮名,减少了恐慌,增加了诧异。忙讨本电
报明码翻出来是:“敬聘为教捋月薪三百四十元酌送路费盼电霸国立三闾大学校
长高松年。”“教捋”即“教授”的错误,“电霸”准是“电复”。从没听过三
闾大学,想是个战后新开的大学,高松年也不知道是谁,更不知道他聘自己当什
么系的教授。不过有国立大学不远千里来聘请,终是增添身价的事,因为战事起
了只一年,国立大学教授还是薪水阶级里可企羡的地位。问问王主任,平成确在
湖南,王主任要电报看了,赞他实至名归,说点金银行是小地方,蛟龙非池中之
物,还说什么三年国立大学教授就等于简任官的资格。鸿渐听得开心,想这真是
转运的消息,向唐小姐求婚一定也顺利。今天太值得记念了,绝了旧葛藤,添了
新机会。他晚上告诉周经理夫妇,周经理也高兴,只说平成这地方太僻远了。鸿
渐说还没决定答应。周太太说,她知道他先要请苏文纨小姐那样,早结婚了,新
式男女没结婚说“心呀,肉呀”的亲密,只怕甜头吃完了,结婚后反而不好。鸿
渐笑她只知道个苏小姐。她道:“难道还有旁人么?”鸿渐得意头上,口快说三
天告诉她确实消息。她为她死掉的女儿吃醋道:“瞧不出你这样一个人倒是你抢
我夺的一块好肥肉!”鸿渐不屑计较这些粗鄙的话,回房间写如下的一封信: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
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
好像太偏僻些,可是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
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
学校,上海就变成我唯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
鬼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
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
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
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
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
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
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
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
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
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
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
。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
。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
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
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
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
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