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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蒋氏发表这段文告,庆祝还照常举行。
午饭后三个女孩子来看木兰,她对她们的来访和她们无羁的喧闹感到吃惊。丹妮身穿工装裤,白白的笑脸在红头巾的衬托下显得很特别。但是使这几位年轻朋友感动的要算是木兰的女儿阿眉。
“跟我们出去。跟我们穿一样的!”丹妮冲动地说。
“妈,可不可以?”阿眉问道。自从姐姐几年前在北平的一次政治示威中去世以后,她母亲一直不许这个既害羞又敏感的女孩子参加公开的游行活动,对她有些过分的保护。不过木兰今天非但同意她出去,而且还答应她穿得和其他人一样。阿通到一家店里给妹妹买工装裤,木兰还在女儿头部和颈部系了条浅紫色的头巾,与她的绿衬衫形成很愉快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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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拾玖(4)
四个女孩在街上逛了一下午,她们愉快的装束和高兴的笑声引起了一部分人的注意。那是星期六下午,炮竹声稍微减少了些,街上却还挤得满满的。她们听说晚上有灯笼和火把游行,各工人、学生、军人、政府人员的团体都要参加。她们还看到一份“战区服务队”的通知,要征求志愿者到徐州去接战地孤儿出战区。
段雯说:“我要去应征。”
木兰要她们四个人回去吃晚饭,饭后全家人陪丹妮和秋蝴出去,段雯则随她自己的队伍参加游行。旗帜、灯笼、火把、军乐队和穿制服大喊战斗口号的团体接二连三通过,旁边还跟着没有组织的庆祝人潮。段雯的队伍通过时,丹妮拉着秋蝴和阿眉陪她走,三个女孩子携着手大笑着走了十段小街。然后她们退开,送阿眉回家,把段雯也拉出来。
木兰一家人已经回来了。丹妮进屋,木兰正兴奋地对陈妈朗读一封儿子拍来的电报。她转向丹妮说:“陈三的电报刚由郑州打来,他两天后会来。他说你们的彭先生生病躺在床上。”
丹妮的脸色暗下来,木兰看出了她焦虑的神情。她瞬间下了决心。
她转向段雯。“我能不能跟你们的队伍北上?”她问道。
“我不知道。你是认真的?”段雯回答说。
“当然是。”
“也许会很危险,”木兰说,“你能受得了吗?”
“战区生活很艰苦。”阿通警告她说。
“但是我们已赢得胜利,日本人已在撤退了。我想看看前线的情形如何。”
午夜时三位女孩回到武昌,丹妮一句话也没说,老彭生病的消息使得她无法再狂欢。一切静下来后,她躺在床上,开始慢慢仔细地想。老彭一个人在郑州受苦,卧病倒在床上,她却只顾自己的快乐而弃他不顾。
两天后,陈三和环儿来了。荪亚及阿通到车站去接他们,女人则留在家里准备接待客人,丹妮急着探听老彭的消息,也来到曾家。陈三的母亲穿上她叫老彭买来当寿衣的新绸裳。火车没有按照时间进站,快吃饭的时候大伙儿才回来。两个钟头中陈妈一直出去倚门盼望。她进进出出好多次了,木兰真怕她年老的身子受不了相逢的刺激。她只有六十多岁,不过她的力量显然已差不多快用完了。为了等她儿子回来见她,她才没有倒下,如今她仍然勉强撑下去,比预料中多活了些日子。
“进来休息一下吧,”木兰说,“反正你的眼睛也看不到太远。等你儿子和媳妇来,你得显出最好的样子,静静坐着。”
于是她仍不放心地坐在大厅中间的一张低椅子上,面对前门。她又开始谈起她儿子当年失踪的往事。“我还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他小时的模样,我还记他的声音。不过我要给他些什么呢?现在我能给他什么呢?”
最后阿通终于冲进来叫道:“他们来了!”
木兰向前走到老太太身旁。不久陈三跑着进来了,环儿跟在后面。陈三一眼就认出他母亲坐在椅子上的特别坐姿,跪倒在地,手臂搁在老太太膝上,大声哭出来了,环儿也跪在她旁边。
老太太的泪流了满脸,伸手去摸儿子的头发和埋在她膝上的脑袋,又用手摸一摸他宽大结实的肩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弯身闻他的气息,仿佛他仍是小男孩子一样,就好像要把她衰老的生命进入他的头发、脑袋和耳朵里。然后母子都伸手把对方的手紧紧握住。
陈三拉起母亲的手来亲吻:“喔,妈,你的不孝儿子回来了。”
“孩子,起来,让妈仔细看看你。”她终于说。他站起来说:“这是你的儿媳妇。”环儿仍然跪着。
“来,让我看看你。”陈妈说。
这时环儿才站起来,走向老太太。
“环儿,我知道你。你是一个好女孩,也是我儿子的好妻子。你母亲好吧?”她的声音明亮清楚得奇怪。
“她去世了。”
“你嫂子莫愁呢?”
“他们夫妇现在郑州。”
环儿拉了两张矮凳子,她和陈三就坐在母亲膝前,陈三开始诉说他回姚家以及他结婚的经过。全家人都进大厅来,站满了一屋子,看这对母子的团圆。
但是过了一会儿,陈三仍在讲诉这段故事时,他母亲眼睛却忍不住地合上了。头在他手掌中松下来,一点感觉也没有。
荪亚上前看她,把她儿子扶起来柔声地说:“她大限已到。别太难过,她盼望了那么久你才出现,现在她心愿已了,安心地去了。”
但是陈三伏靠在母亲身上痛哭,尽人子本来该尽的本分,用手打着胸前哭泣着,谁也无法安慰他。“我甚至没有机会听她晚年是怎么度过的。”他流泪说。
“最重要的是她死得快乐,心满意足。”环儿安慰丈夫说。
“她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很安详。”木兰说。“这点,你该谢谢丹妮。”
木兰告诉他老母亲被查知、照顾以及她事先买好棺材的经过。陈三正式重谢丹妮,叫她彭小姐,还说他是去年认识老彭的。现在陈三抱起母亲的小身子,把她放在一间侧屋内,环儿跟在后面。他偷偷吻母亲的面孔,很久很久,眼泪滴了她满脸,最后环儿才把他扶起来。
曾家准备了丰盛的大餐迎接他们,但现在只端出几盘菜。木兰一直叫陈三吃,虽然他不该吃太多,不过他饿得要命,就吃了好几碗。
《风声鹤唳》拾玖(5)
饭后丹妮把他母亲留下的三百块钱交给他,并解释说:“你母亲说,这是她这一生中,一文一文、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为你积下来的。彭先生临走前把这小包交给我。”
“棺材是谁出的钱?”
“彭先生。这些大部分是旧币,现在已一文不值了。你最好留做亡母的纪念。”
陈三的眼睛看着小纸包——他母亲一生无尽母爱的象征——不禁又泪流满面。
然后丹妮问到老彭,陈三说他们在南下郑州的火车上相遇。老彭在河南北部不小心着了凉,又是一个人出门。陈三把他扶进一间旅馆,但是他急着见他母亲,第三天只好放下他走了。
如今丹妮的心意已决。她必须去找老彭,在他孤独病倒的时候去安慰他。这是报答他对自己以及其他许多人行善行为的表现。
第二天,陈三跟环儿、丹妮一起上洪山抬棺材,锦缎的丈夫也陪同前往。次日举行葬礼,陈三和环儿住在木兰家服丧。
段雯第二天早晨来告诉丹妮,急着去看胜利现场的志愿者太多了,使丹妮大失所望。第一批的七个女孩已选定,段小姐榜上无名。除了战区服务队,很多不同工作的人员也纷纷争取前往机会,要带礼物给战场的士兵,还有很多记者要去采访官军和士兵亲口说的故事。
大家开始把此次战役经过连在一起回想。三月二十八日日军大炮在台儿庄东北面的城墙轰出几道缺口,城墙是泥砖做的,像古强盗的山寨一样厚。但是留有枪墩。从那一天到四月五日,巷战连续发生,国军奋勇地把敌军挡在城市东北和北角。日军一天天在枪炮掩护下增加援助,结果都被消灭了,日本人似乎特别不擅于在夜间打肉搏战。有时候整排日军的脑袋都在暗夜里被中国人的大刀砍下来。战斗常常在一座屋墙的两旁发生,双方都想利用同一个墙洞。有一次,一个日本兵把刺刀插入国军这一边,一个中国兵抓住刺刀,紧紧握住,战友们则绕过屋墙,对敌人丢了颗手榴弹。国军放火烧日军碉堡,日军却在晚上烧自己的碉堡,怕在暗夜里受到攻击。十四天里国军奋勇抵抗敌人的野战炮和重炮。没有一间房屋是完整的,城外的东部变成像河流的血道。国军的好装备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俄国轻坦克和德国的反坦克大炮相继运来,二十七日敌人的七十辆坦克碾过该城,但是一个国军炮兵单位前一天下午就开到了,十辆坦克还没到市郊便被挡回去,有七辆来守城,其中六辆被德国反坦克大炮一举攻破。受伤较轻的两辆被拖走,四辆车留下来,变成国军好奇的目标。最后敌人用飞机运弹药。等最后的一堆弹药被国军炸毁,包抄也完成了,外围的日本守兵只好匆匆地撤退。
丹妮打了一封电报给老彭,三天后有了回信,说他的病不算什么,请她不必担心。但是他仍然留在郑州,由此可见他还卧病在床,不能起程前往徐州。
几天后,段雯下午来看她,带来她要北上的好消息。第一批志愿者拍电报来说,她们正带四十个孤儿回来,台儿庄和徐州一带的村庄,城镇里还有许多孤儿。有关单位立刻派第二批前往,段雯是最早申请的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五位一同入选,两天后出发。
“我能不能跟你去?”丹妮问她。“我要看看前方,我自己也要收容几个孤儿。”
“我们带孤儿回来,再分发几个到你那儿去。”
“不,我要自己选择。我希望找一个十岁左右像苹苹一样的小女孩。”
“好吧,也许你可以同车走。等我们到战地,你再来找我们。我们的队长田小姐见过你,知道你在此处从事的工作,我来对她说。”
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大伙儿第三天就要动身。丹妮告诉木兰,她听了表示反对。
“你不该去,”她说,“博雅马上就来了。”
但是丹妮很坚持。
“我一定要去。”她说。她的语气很坚定。“第一批人来回只花了十天,我可以在他到达前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