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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灯翻在前边了。
4月3日录
我做惯了白口梦,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曹家会提拔我做火
柴场的管事。这种美差别的奴仆连想也不敢想,再说我过了年
才十几岁,在榆镇的佃户眼里差不多只能算个黄口小儿。我嘴
上不说,心里很快活,觉着自己活得总算有一套宇。
那夭大少爷把我叫过去,眼神儿跟往常就不一样,很器重,
很上心,还要把这些意思告诉我,让今呢白他是多声瞧得起我·
我不能不感恩,他话一出口,我扑通、一声就跪下来。我叩疼了
脑门儿。
我说:谢大少爷了工
他说:路先生要走,光汉在外边不着象,七他媳妇又带着身
子。我和炳爷商量来商量去,找不着比你更合适的人。你岁。数
小,心眼儿可不小,好好干吧。趁路先生没走这几夭,你把火
柴场一五一十接过来,干好干坏没关系,上心就行了。你的月
银长到六两。路先生一走,你搬到他屋里住去。缺什么跟炳爷
说,往后下手的杂活你不用千了,有人干。你看行吗?
我不动声色,叩头。
我说:老爷有时候用我,我怕别人不行。
他说:老爷招呼你除外,换了别人谁也不放心。好在不费
大事,你两头顾着就行了。
我离开大少爷的时候,心里一朵接一朵开花儿,眼看着出
头之日扑过来,躲都没法躲。我躺在小耳房里总也睡不着,想
我再去柳镇时人们会怎么看我,觉着我大概是应当换一副做人
的样子了。
我太得意,把左角院的混沌事丢在脑后,一心扎到火柴场
办交接。我走路昂着头,自己把自己当了主人。我不在意大路
的沉默。他在古粮仓胭趾,在少奶奶往日常用的躺椅上靠下来,
用胳膊挡着额头,看他把少奶奶拎起来的地方,也看他与少奶
奶撞翻了插板架子的地方。我猜到他在做什么,可是这都挡不
住我心里那份高兴。
我是曹家火柴场独一无二的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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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兴得太早啦。
正月十九傍晚,曹府门楼前停了一抬小轿,客人躲躲闪闪
的很蹊跷,但是有人认出了轿夫里有县衙的捕快。客人不久便
匆匆离去了。曹府里灯火通明,各院的人来来回回地串着走,下
人们闹不清出了什么事口少奶奶也被惊动,由五铃儿提着灯领
到正院那边去。天快亮的时候,炳爷来敲耳房的门,说大少爷
在厅堂里等着,让我快去。。我问什么事,他说别间,去就知道
’厂。
我}1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我一下子想到了大路和少奶奶。
我想不出通奸的卜场。
会出人命么?
我不敢在心里问下去。
厅堂里只有大少爷一个人。他坐在老爷平时坐的地方,恐
怕一夜没睡了,肿着眼,强打精神,见我进屋立即挺直了腰板,
做出万事不愁的豁达样子。
他说:来了?坐。
我不坐。
他说:坐吧,你是管事了口
我坐下来。
他说:耳朵,你说老爷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报答不完。
他说:耳朵,我对你怎么样?
我说: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说:耳朵,你对我们怎么样?
我说:我是这屋地上的一块砖。
他点点头,掏出小酒葫芦抿了一嘴。
他说: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我说:没有。
他说;你再想想。
我说:没有。有,让雷击我。
我连眼皮都不眨,偷偷用手指头拧自己的胯口我怕我忍不
住,让身上的血挤到脸上去。大少爷盯着我的眼睛,我没事儿
似地迎着,他撑不住长叹了一声口
他说:光汉让巡防营抓去了。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说毁了I不过我心里的另一块石头
却轻飘飘地落了地。没有眼前的危险,至少左角院暂时没有祸
事了。
大少爷说:光汉可能跟蓝巾会有瓜葛,他留洋回来一直有
你跟着,你一点儿不知道么?
我说:他跟大舅子处得不赖,别的我不清楚。
他说:郑玉松是什么人,你知道么?
我说:不知道。他不是包销土产的商人么?
他说:光汉偷偷摸摸做了哪些事,你知道多少说多少。瞒
着也没有用,弄不好他的脑袋要搬家了,我还蒙在鼓里l你要
瞒着,对得起我吗?!
他的眼光一下子凶了,很少见。
我琢磨要不要给他跪下来。
要不要说出炸药的事。
我跪下了。
炸药的事,我没说。
我说了点药面的事。
说了上吊的事。
大少爷没听完脸就白了。
他说:丢人现眼的东西呀工
我说:您不间,这事儿我让它烂在肚子里!二少爷是可怜
人,您就别怪罪了〕
他说:耳朵你是好样的,我替老爷求你一件事。
我说:让我死我就死去I
他说;曹家往后忘不了你。
我一听,心不知怎么凉起来,接着就哆嗦了。我担心了半
天的祸事,到头来砸在了我的脑瓜顶上。我做不够的白日梦里
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事后我知道,正月十九赶来密报的人,
是县署的一个巡检官,是大少爷岳父那边的私交。他们将事情
做了安排,我给人家拿过去,当了一枚可留可弃的棋子儿了。
第二天,巡防营一个哨官领来十几个兵,搜查火柴场,也
搜查二少爷的宅邸。依照布置,大家一块儿演戏。搜查的结果
是用小瓶子将每一样药料都装一点儿,然后用快枪当扁担,挑
走了几箩火柴,在曹府里边连戏也不肯演,直接钻进餐堂大吃
大喝,根本没踏左角院的台,阶。我演我的角儿,穿了新衣服到
各处去道别。
少奶奶腿肿,炳奶不让她下地。我跪在堂间,面朝卧间,隔
着花档说话。她的身子隐在帐子里,脸模模糊糊,声音是清楚
的。
她说:耳朵,你珍重。
我说:您有话跟二少爷说么?
她说;让他爱惜身子。
我说;还有么?
她半天不吭声,我等着。我喜欢这屋里的香气,想多呆一
会儿。我觉得我八成是回不来了。
她说:家里的事不用告诉他,免他费心。告诉她我很好,火
柴场也很好,我等他回来。
我说:少奶奶,您走路留心。告辞了。
我最后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在被子里埋着,看不出有什么
异样。我但愿过去的一番猜度都是多心。要不然,真说不清少
奶奶会受多么大的煎熬了!我想到了二少爷造的炸弹,觉得少
奶奶肚子里的东西比炸弹还要让人担心,一旦炸起来怎么得了!
我有什么用?
我救得了二少爷吗?
我还能救谁?
如果能救,我头一个救的是少奶奶t
我谁也救不了。
我只能送死!
临行前,我被召到老爷屋里,他摸了摸我的头,半天没说
话,好像很难过。他的小药锅敞着,里边煮着一个生满铜锈的
旧铃档,那是我前几夭登梯子从镇南的古亭上为他摘来的。水
也响,铃挡也响,只有人不响,再呆下去我要哭了。
老爷说:想不到我们曹家用你用到这个份儿上。
我说:我高兴,这是我今世的福分。
他说:耳朵,你过来。我跟你交代个事。
我说:您尽管吩咐。
老爷压低了声音,呼出的气吹到我脖子上,痒痒。他嘴很
臭,吃进去的各种杂物搅在一起,散出很浓很奇怪的气味儿。他
的话一说完,我乱糟糟的心一’F子静了。
老爷大约认定了我是逢凶化吉的人。
他让我给他弄一些蜘蛛和蜘蛛网,
他点名要牢里的,。死牢里的更好。
他说:别管粘了什么,都要!
我一下子轻松了。
大路站在耳房门口等着送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装得挺高兴。
二少爷被捕对他是个新打击,他已经决定推迟离开愉镇。他这
么做是为了谁,他清楚,我清楚。不过他心时到底在琢磨什么,
让人猜不透。
大路说:帮助我,问他好。
又说:告诉他,我准备离开了。
他无精打彩的,袖着手,像个本地的老人。他上嘴唇的胡
须上粘着一丝鼻涕,让雪茄的烟薰得眯起一只眼来,很撩倒。他
让心里那些事折腾惨了l
我说:跟你们上帝说,让他保佑。
大路愣了J一下,哑着嗓子苦笑起来。
巡防营的兵吃饱喝足,各自揣了银两,用一根大麻绳把我
捆起来。都这样了,炳爷还悄悄迫着,叮嘱我;,该说的说,不
该说的别说,把机灵劲儿拿出来全使上』炳爷真够狠心的,不
过他眼湿了。
为我流泪的只有一个五铃儿。我刚刚走下门楼的台阶,她
就哭了。她说:耳朵哥,你早点儿回来。镇街里站着很多看热
闹的人,五铃儿的样子让我丢脸,我连看也不看她,昂着脑袋
走了。
我一点儿都不伤心。
我想蜘蛛和蜘蛛网。
想蜘蛛网上的小虫和飞蛾。
老爷把我救了!
我没有想到死。
我对啦。
4月4日录
二少爷曹光汉是在县城附近一个叫水火营的小村被抓住
的。水火营出铁匠,打铁铺子有十来家。村子里埋伏着蓝巾会
一个修枪造枪的作坊。巡防营夜袭了它,作坊里的人做鸟兽散,
把二少爷忘在村旁一个装满乌龙牌火柴的老屋里了。二少爷跟
人家说自己是造火柴的商人,租这里一间屋子做火柴的集散地。
但是说来说去不顶用,人家从他腰里搜出了一支外省造的短枪。
问他哪儿来的,他说用一百箩火柴换的。问他干什么用,他说
水路陆路到处有人打劫,掖着防身。他应付的很好,但是巡防
营一个兵目用枪托子砸了他的嘴,一排下牙齐齐地掉了好几个。
抓到牢里之后又是一顿暴打,幸亏县衙的巡检认出他是豪绅曹
如器的二公子,不然也许稀里糊涂就给打死了。事后听说,瘦
巴巴的二少爷挨打时笑骂不绝,在大牢里成了英勇的第一人,打
手们都说没见过这么硬朗的汉子,生在富贵人的家里就更奇了。
事后我还听说,为阻止巡防营抄查曹府,抓走别的曹家人,大
少爷花掉了两万两银子。我是替身,是给人家捆去用来交差的
一件东西。我这个东西跟别的东西不一样的地方是会说话,知
道为了主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过人家交过了差,东
西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银子!我以为曹家抬举我是让我替
二少爷揽罪,要紧的关头替二少爷去死,真是笑话!
我哪儿算得上正经人。
我是让人从曹府里牵出来的一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