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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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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掉了掌。
一只破了洞。
他迈出轿子,玻着走进门楼。曹宅的仆人们说他满头满身
蒙着土,灰不溜秋的,猛一看像个落魄的穷秀才,像个讨食吃
的人口二少爷的没有出息,不成体统,在众人看来是天经地义
的事情了。我倒觉着二少爷长进了不少。他的眼睛里有了新东
西。
他说:耳朵,把炳爷叫来。
我说:炳爷病了,躺着呢。
他说:你把他叫来。工钱误了几天了,不能再推了。我的
意思你告诉炳爷,我等着他回话。
他哈着背,两只眼硬硬的像两颗钉子。我掂着这副样子是
要预备着做一件什么事。为着要做成这件事,他死撑着让自己
硬起来。
他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呢1
后来,在一天晚上,左角院的几个人像往日那样坐在廊亭
里乘凉下棋,二少爷与大路丢下棋盘,眼睛对着眼睛,很认真
地谈起了一件事。
少奶奶在一旁看着他们。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可是我明白大路的意思,也明白二少
爷的意思。大路想走。二少爷在挽留他。谈着谈着,他们抬高
了声音。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骂人。
二少爷把一句洋话说了三遍。
大路吼了一声。
少奶奶说:光汉,你不要着急。
几个人谁也不出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二少爷起身回房,不
一会儿拿来一个硬木盒子,有一匣古书大小。见他从盒子里掏
出几根金条,在座的人都大吃了一惊。他把金条摆在桌上,往
大路那边一推。他不停说着,声音压得很低。大路用巴掌遮着
眼,一直在摇头叹气,可是什么话也不说了。
大路离开了廊亭口
他没动那些金条。
二少爷盯着油灯的灯罩子,眼神儿真硬。跟他一比,少奶
奶的眼神儿倒软了。少奶奶的样子很小心,还有点害怕,好像
是害怕二少爷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怪事来。我也害怕,我怕古
怪的二少爷突然发了找。我的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眼神儿不是
那个硬法儿,枣核儿一样尖尖地硬硬地看人,一定是多多少少
有了问题了。
大路在水塘那边喊我,想洗澡。
他说:耳朵!烧水l
烧水!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清楚,眼看就听不出是个洋人
了。烧水:不光说得清楚,还气哼哼的,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事,
好像他不拿我来撒这口气,他就不舒服I
我说:知道了了这就来:
伙夫为他烧水,挑水;我拎着马灯为伙夫引路。水缸里注
了开水,还要加凉水,大路脱得只剩了一条裤视,皱着眉头在
那里等着。最后一桶凉水拎来,他早就等不及,已经跳到缸里
去了。
缸里漂着他的脑袋,热气腾腾。
我把凉水桶搁在水缸旁边。没等我出去,他就提起那桶凉
水浇在头上,溅出的水差点儿泼翻了油灯。我不知道这冷热交
加是个什么滋味儿。他的大下巴在水缸的热气中打着哆嗦,嗓
音也发抖,
他说:一年!
我没听明白。
他又说:一年!我,一年!
他从水里伸出一根手指。
二少爷要加雇他一年二
我说:好!
我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朝他挑了挑大拇指,撞上门出去了。
我看出他很难受。我也难受。人和人的难受是不一样的。你脚
趾头痛,他舌头痛,换一个说不定毯痛。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金条吟嘟嘟砸在石桌上,像撞了个铃儿。我的心也让它砸着
了。我到死也挣不了那么多钱!我是家奴。我不大在乎钱。我
要那么多钱也没用。可是闪闪发亮的金子哨嘟螂砸下来,我的
心给砸疼了。
我觉出了自己是怎么个不值钱。
我觉着自己的眼神儿也出了毛病。
我里里外外都硬起来了。
二少爷除了调药糊、拌油槽、沾药头,不再管别的事。大
路管机器。我管烘房。少奶匆洲管糊火柴盒。少奶奶领人把木片、
竹纸、浆糊送到愉镇一些佃户的家里,手把手教会那些穷苦的
妇人,让她们能给家人挣几枚小钱。少奶奶在古粮仓进进出出,
经常挽着袖管,胳膊上是浆糊和磷粉,衣服上也是。对她这副
操劳的样子,二少爷不大在意,他看不见,他眼里只有他自己
最关注的事情。
他关注的是轿廊。
还有马廊。
  别人告诉我,我起初还不信。我悄悄跟着二少爷走到轿廊
的角落,看见他用鼻子在墙上闻,册下一块土放在舌头上舔。我
脊梁骨发凉,赶紧溜掉。
我可以不跟曹老爷说。
我不能瞒着少奶奶。
我说了。
可是少奶奶一点儿不吃惊。
她说:过几天就好了,不用管他。
二少爷在轿廊马廊里呆够了,又天天往佃户们的炭窑上跑,
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炭沫儿,脸像锅底,只有嘴里和眼里露着
一点儿白。他就这么黑着走过镇街,他看不见镇里人的眼。我
们能看见。他的怪样子和镇里那些取笑的眼光,让我们难过得
很。我们对二少爷不满意,觉着他不该这样,他这样神神鬼鬼
的对不起少奶奶。可是我们拿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没办法!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曹家丢脸。
炳爷说:他吃土!
炳爷浑身直打哆嗦。
炳爷说:这小子吃土!
我不像炳爷那么当回事。
这毕竟算不了什么。
我只想这东西曹老爷还没吃过。
老人家什么时候吃呢?
我摸进轿廊,册一块土擦擦舌头。
涩】
还苦。
真苦】
我的舌头肿了。
我手指头肚儿上扎了一根刺,挑不出来。五铃儿拎着空食
盒朝院门这边走,我喊她来帮我。她进了耳房,我们凑在窗前
盯着我的手指。她手里摸着针,半天不敢拨。她脸色不好,不
爱说话,眼角粘着眼屎。
我说:你怎么了?你脊梁上是不是爬着个毛毛虫?
她说:不是。我困。
我说:你困什么?
她不吭声,给我拨刺。我又随便跟她逗了几句,想不到她
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我干脆不问她了,
她倒抽抽嗒嗒地自己说起来。她说二少爷越来越不成话了,不
知从哪儿找了一根鞭子,昨夜里求着让少奶奶抽他,还哭,说
白己不配活在世上,说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还说对不起少
奶奶。
我一听就知道五铃儿说的不是假话。
我一想鞭子就想到蛇,心里发空。
我想不出少奶奶给吓成了什么样子。
我觉着少奶奶实在可怜。
五铃儿掉泪的样子,让我鼻子发酸。
事情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问五铃儿:少奶奶抽他了么?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
我说:少奶奶说什么了?
五铃儿说:我不知道。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应该恨谁。
我恨五铃儿。她不该说出这些事。我恨我自己。恨自己不
该知道这些事。恨自己没有捂上五铃儿的嘴。可是,五铃儿又
哭起来了,眼泪把眼屎都冲干净了,
她说:我听着没有声音,以为少奶奶死啦!
她一边哭一边拨刺,扎疼了我。
她说:早晨起来看到少奶奶,恨不能替她死了!
五铃儿在我指肚儿上扎出血来。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傻
丫头一着急把我的手指含她嘴里了。她的舌头很软。这是我第
一次摸女人的舌头和女人的牙。她的上嗓膛很粗糙,麻嘟嘟的,
有很多小疙瘩,像苦瓜的皮。她嚎我指头上的血,嘴唇摧得紧
紧的,不让我动。我压她的舌头,她慢慢松了下来。
这时候我隔着窗户看见了少奶奶。
她没有看见窗里的我和五铃儿。
是早晨,雾已经散了,院子里还漫着一层看不见的白气,托
着她,让她顺着弯弯曲曲的廊子绕过来。她身子很长,腰很直,
淡绿的衣裙裹着她,让她的脸成了一朵荷花。荷花应该很鲜亮,
她可有些败了。脸上看不出什么,伤在眼睛里。一看她的眼,就
明白她在哭,再看她的脸呢,端端正正的,把什么都忍下来了。
不过她的脸,也让人担心她总会有忍不住了的时候。那样的话,
除了眼泪她不会再有别的了。
我不能不想她脸上那种天生的笑容。
她笑起来多么好1
她硬撑出来的安静样子,没有笑了。
这样子让五铃儿哭。
我不哭
我下作的心里淌了眼泪。
二少爷让她拿鞭子抽他r
一个男人不成个男人了r
我的手指在五铃儿的嘴里旋,触她的舌头和牙,触她的嘴
唇和腮。我对她说:你让我出来吧。
五铃儿的唾沫是臭的。
我的手指上有五铃儿的眼泪。
我说:鞭子的事不准告诉别人r
五铃儿用很大的劲儿点头。
我鼻子酸。酸得忍不住了!
我怎么能不酸呢?
我们喜欢的人倒了霉我们怎么办?
我们没办法l
可是,我的孩子。
我们不忍心J
只有酸了。
酸是长寿的要素之一。
试试吧。
3月22日录
泥水匠为二少爷砌了一个院子。它紧挨着古粮仓的西墙。院
子很大,占尽了石台子。屋子只有两间,里面是泥炕,外面是
灶,灶上架了一口大锅。灶口用丫人多高的火墙挡着,明火出
不来。院子有俩门,一个挨着石台子下边去琼岭的小路,一个
开着古粮仓的西墙上,进去就是火柴场调药糊的那间屋子,里
面摆满了瓷坛子和洋玻璃,药面的各种味道很呛人。
院子盖好以后,二少爷抽了两个社员。一个是老荒儿,半
痴子,爱淌口水,衣襟老是粘糊糊的。还有一个是老坎儿,哑
巴,能干,是头倔驴。看这两个人就知道他们干的不会是有意
思的事情。
他们往院子里运了很多木炭,用石日砸,用筛子筛;用泥
炕晾,用艳子艳,炭粉细得像面一样了,
他们把轿廊里马廊里的土剥下来,抬到院子,放在锅里用
开水熬。他们把熬剩下的浆子倒在石台子土,石台子生了一层
盐巴一样的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硝。
·他们把硝也弄成了粉。
最后,他们把大块的硫磺也弄成粉了。
火柴公社的人不注意这些没有意思的事情。我注意了。可
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二少爷造的不是火柴头用的药糊。他把火柴
公社的每一个人都给骗了旦
我呢?
我还为他高兴。
我知道他舔土疙瘩不是吃土,是找硝渣,他在这件事上肯
定没有毛病。我告诉了炳爷。我还为他高兴。炳爷也为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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