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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约旦与闾丘露薇重逢时,我还专门鼓励过她去巴格达。当时我还处于某种不平衡的心态,觉得我反正没办法,撤出来了,我们中国记者不管哪家,只要有人能进去,也能代表我。但是,当这件事真实地发生,并且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一时间,我失去了方寸,心里的感受非常复杂,有失落,更有不甘心。我心心念念想要做到的事,只差一步之遥,失之交臂,现在却让别人做到了。
张郇有些担忧地告诉我,网上已经有舆论反应了,基本上就是一边倒地对凤凰卫视和闾丘露薇的赞扬,以及对我们的种种责难。台里知道这件事,也觉得挺窝火的,明明之前守了那么久……
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然后对张郇说:“我现在也不管别的,对我个人有什么样的影响,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是如果凤凰卫视进去了,那我们央视也应该能进去。”接着,我问现在是什么情况,闾丘做了几条报道。在询问的过程中,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不顾一切地回去!凤凰卫视能在那儿待着,我们为什么不能?!
闾丘露薇的行动对我们而言,既是刺激和挑战,也是一个掩护,这使我有了更充足的理由回到巴格达。当然,如果我现在打电话向台领导请示,得到的绝对还是个“NO”,所以不能说。但是不说的话,我要怎么走?我在科威特每天从早到晚都安排了直播,有什么理由可以缺席?还有,就算走得成,要从哪里走?科威特有没有捷径可以进入伊拉克?
我连忙翻出地图,铺在房间的地毯上,开始研究路线。
我首先想,科威特离伊拉克南部的城市巴士拉很近,而巴士拉离巴格达也只有五六百公里,有没有什么通道能先到巴士拉?
但是,伊科边境大军压境,陶冶他们刚采访回来,那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果没有联军的指令和许可,寸步难行。而且,巴士拉到巴格达的那条路遭遇了严重轰炸,新闻报道中说,整条路已经完全瘫痪了,看来,此路不通。
还有一条路,从土耳其北边绕道,驱车两千公里到土伊边境,然后再从边境往下走,一直走到巴格达。但这条路实在太远了,物力和时间都不够。
剩下唯一可行的一条路,就是返回约旦,再闯“死亡公路”。
我拿起电话就开始联系各路关系,但是关于约伊边境的情况,没有人了解。不能肯定这一路是否安全,也不知道边境口岸是否彻底关闭,遭遇几次轰炸的“死亡公路”,究竟是否还能通行,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好不容易从几个约旦的朋友那里打听到,约伊边境口岸为了防止大量伊拉克难民涌入,现在已经不让进约旦了,但是伊拉克那边让不让进,似乎没有明确的规定。我又看到了一丝亮光,战争打起来,伊拉克政府肯定处于半混乱状态,我们去到口岸,说不定就有机可乘。
由于美国人的宣传,大家当时都坚信伊拉克拥有化学武器。巴格达血清与疫苗研究所,也被指证为萨达姆研制化学武器之地。2013年我们重返伊拉克,特意来到研究所采访,证实“化学武器”之说是子虚乌有。
拿定主意,我立刻把配合默契的战友冀惠彦叫过来,说:“我想回去。”
“回巴格达?怎么回?”冀惠彦知道我惦记着这事。
“先从科威特飞约旦,从约伊边境再进,往里硬闯。”说这话时,我能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渴望。
“那……跟台里怎么说?”冀惠彦探询地看着我,我相信他早已明白了我的想法。
“不说,豁出去了,就违反一次纪律!”
冀惠彦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都想好了?”
“嗯,我想好了,陶冶、康锐和杨小勇留下,就我们俩去,轻装上阵,你带上摄像机、比干、海事卫星,我们就走。让他们在这边,继续正常跟北京那边连线报道。出镜方面,就让陶冶跟台里说我病了,扁桃腺发炎,嗓子哑了,他先替我两天。这两天里,我们能不能进得去,是死是活,也能见分晓。两天后如果没有我们的消息,就让他们如实汇报,说我们回巴格达了,失去了联系。人死活都不知道,台里还能说什么?那时候恐怕咱俩也不用操心了,都‘拜拜’了还管那么多?!要是我们顺利进去了,就自己跟台里汇报。”
之所以只约冀惠彦一起回去,是因为多年来的默契,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我们都知道自己内心的愿望有多强烈,只要有一点星火,就能燎燃整片草原。
果然,冀惠彦听了我的计划,没有一点犹豫,但他建议,杨小勇也应该一起去,“万一顺利进去了,还是要报道,要直播,我们需要这个技术保障。”
我有些拿不准:“那得问问小勇,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了解你,这事你肯定愿意干,我也需要一个摄像。但是小勇是个工程师,让他跟咱们提着脑袋玩这个命,能行吗?”
冀惠彦乐了,说:“能不能行那得试试。”
我说:“行,那就试试。”
冀惠彦悄悄地去把杨小勇叫了过来,小勇一听计划就“嗨”了,他本身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汉子,尽管是工程师,但是常年在新闻单位工作,已经被熏陶得很有新闻素养,而且男人嘛,谁不想亲历大事件,更何况他是这么一个“热血中年”!他爽快地说:“跟着玩一趟就玩一趟呗,传送卫星什么的就交给我了!”
我当机立断:“行,那就我们仨,返回巴格达,让康锐和陶冶坚守。咱们定一个生死盟约,去路茫茫,前途未卜。我不能保证我们能一路安全进入巴格达,更不能保证我们到那以后能活几天,但是,这件事一定要保密,所有行为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所有后果都由我们自己承担责任,行不行?”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行!没问题!”
我们三个“老年人”又开始对两个年轻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的谈话,不久前也有过一次。上一次,是劝他们为了大局撤离,这一次,是要求他们掩护我们重返。也许是在一个团队的时间长了,大家也都心领神会了。我们把计划说出来,陶冶和康锐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我们这看上去相当离谱的要求。
后来,我专门为这件事请他们俩吃饭表达感谢时,他们告诉我,当时的迟疑,只是因为,他们太清楚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不忍心,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让我们去冒险。
当时,我们都很理解彼此的心情,整个伊拉克报道组面临这种“逃兵”的指责,面对这种“被抢了头筹”的尴尬,无论从个人新闻理想还是从团队荣誉考虑,此时返回伊拉克,还有可能扳回一局,否则,实在无法对自己的职业交待,也无颜见江东父老。
大家达成一致后,我还特别安慰两个年轻人说:“咱们定一个攻守同盟的战略,如果我们顺利进去了,你们就跟台里说,我们找到了一个特殊的关系,从约旦通过一条沙漠上的路进入,联军没有轰炸,能够非常安全地返回伊拉克”。
当然,这又是个善意的谎言,我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特殊关系,那时候我连阿布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只能怀着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原始执着,去完成那些应该完成的事。
我们仨直奔机场。从酒店出发时,我、冀惠彦、杨小勇、陶冶和康锐,互相紧紧拥抱对方,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告别。大家心里都抱着一种诀别的伤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见面,或许是最后一次拥抱,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无从知晓。
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无法想象我们当时承受着一种怎样的压力。我们在科威特上网看到的讯息,同事和朋友所反馈出来的情绪,伴随着各种责难与谩骂,有形无形地传来,如利箭一般,插在我们心口。而我们,也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去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道别。
选择了这个职业,便要履行职责,追逐真相,哪怕有时候,真相是伤害你的利刃,你也只能紧紧地把它握在手里。伤口,要自己舔舐,血泪,要沉默着擦去。更何况,不远处一场战争在召唤着我们去报道。
那时我最担心的是父母亲人,网络上的说法,无疑让他们在担心我人身安全的同时,又背负了沉重的舆论压力。他们会不会认为我给他们蒙羞了呢?或是为我不曾待在战区而松了一口气?无从知晓,至今我也不曾问过。因为,那对他们也是一种折磨和伤害。我从事这个工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磨炼的过程。每思及此,我都觉得愧疚不安。
我能回报给他们的,唯有坚持自己心中的理想,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仅此而已。
缓兵之计明显起了作用,台里对我暂时的失踪,没有任何怀疑,这为我们争取了一些时间。
当战争进行到第5天时,整个中东的天气变得非常糟糕,一场沙尘暴不期而至。3月25日,当我们乘坐的飞机降落约旦首都安曼时,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在扯天扯地的雨线中,找到了提前租的车,连吃饭都顾不上,跳上车直奔约伊边境。
中东这个地方,每年的三四月份便会有异常天气出现,沙尘暴是最常见的,在靠近地中海和红海的地方,偶尔会有雨。但是这么大的雨,我在中东来来回回采访那么多年,也是很少见到。那天,我透过越野车挡风玻璃,看着那疯狂刷动的雨刮器,有种前路茫茫的无措感。不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不知道这一路究竟能走到哪一站——这种强烈的空乏,很少在我心里出现过,那一刻,却强烈得无以复加。
就好像,三个“天涯亡命之徒”,我看着身边的两个战友,不由得想到了这么戏剧化的一个词。是啊,这一路还有很多事情要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结果,台里会怎么处理我们这种行为呢?会不会完全封杀我们的报道?我们个人能否承担这样的后果?
我甚至想到,如果实在不行,我就宣布脱离跟中央电视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