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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存在的篇章》这一系列短段落,在老男人对着这篇小说的发言者(老女人)说了那段“不结伴旅行者”(借朱天文《巫言》)最哀伤、澄清,且孤独的最后旅程之“结伴邀请”:抱歉我曾把你像一只美丽的鹿一样牢牢抓住不舍得放走,如今,那曾在我体内牢牢抓着我不放的神奇之兽已离去,我们,我们能否自由的(当然仍可以一起结伴)走入旷野,走入另一个彼岸世界。
由此,到最末一章《彼岸世界》,那卡尔维诺所说之“轻”的,让人诧异、静默、被那无限自由辽阔但哀绝的弃握而去所震慑,在这之间,小说家设定了一个非常奇诡的“箱里的造景”,一个窥视孔。同样是那重来一趟的“赫拉克利特河床”之旅程,但这次“顺风车游戏”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在“今之昔”的角色换串游戏中,第一次在时光彼岸找到共时点,成为共谋的两人,“你们成了变态老公公老婆婆老妖怪”,分别挟裹一个各自青春幻影之少年少女替身,“你们带他们二人异地一游,看他们吃,看他们走,看他们买,看他们做。”
这个视觉魔术如蜡烛黯灭前最后的火焰,惊鸿一瞥,简笔匆匆带过(小说家甚至将其标定如“垃圾回收桶”那般,仅为备忘的“不存在”。然而,这一个“其实存在的窥视孔”,以我这样一个小说后辈读来,如林俊颖在《巫师与美洲豹的角力》一文所引波赫士之“阿莱夫”:“据说它的形状是一个指天指地的人,说明下面的世界是一面镜子,是上面世界的地图;在集合理论中,它是超穷数字的象征,在超穷数字中,总和并不大于它的组成部分。”
墙那一边,不会有什么的,他们小妖似的身着新买的寸褛,肤贴玫瑰花蔓藤刺青贴纸,手腕颈项咣啷啷载满白日血拼的战利品(混合着重金属和哥特风的骷髅头皇冠十字架)……他们互不相视,什么都不做,不做那、此行、此生、你期待之事……都说欲界的男女天人,随时以身相亲,夜摩诸天的仅仅以手相拉,兜卒陀天的仅仅以心相思,化乐诸天的仅仅以目相对,他化自在天的仅仅以语相应——仅仅如此即可完成交合。如此,竟是老公狮说的彼岸世界吗?
那个窥视孔构建的观看剧场,如小说之林,机关重重,繁复汹涌既是时光的悖论,今昔的对峙(《波赫士与我》?或者《古都》里的“我”与A?)又是暮年之眼凝视青春丰饶色境的感官爆炸(不论是川端《睡美人》对少女胴体那近乎恋尸癖的微物之神;或纳博可夫《萝丽塔》的昆虫学家式审美狂执)。
对我这小说后辈而言,直如插剑石上论艺,搔耳挠腮,揣度其意,余绪无穷。
(此时应是小说家食指大动、派遣墙这边的两个变态老人登场做变态之事的时刻……)
(你多希望小说家为你多写些篇章,抵抗着终得步上彼岸世界的那一刻。)
也许是小说家的钟面,移格到我们重兵屯集,列阵决战的旷野边界另一端,幽微神秘的刻度所在?
……留有夜灯的病房,我可以确实清楚看到躺着的父亲睁着大眼四处打量,异于白日的因药物和贫血而昏睡。父亲确实清楚看到很多我无法看到的什么,他鹰似的爱观察的炯炯双眼,焦距左右远近不定的时时变换着,几乎我可以听到上好的单眼相机不断喀嚓的按快门声……真想问他看到了什么。
——《〈华太平家传〉的作者与我》
天人五衰,魂飞魄散,神明形体终于塌毁崩陷前那一刻,小说家记下的是一场将启程的“老年的未竟之渡”,出发前的刻舟求剑式的怀念、荒诞,甚至堂·吉诃德主仆摇头晃脑、两眼认真但同时神秘诡笑的,只属于小说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奇迹”。当青春的幻术以不同故事祭起又次第萎白凋谢,形式的“第二次”泄露了杜子春式的时间原点,“换取”的过程我们不知不觉因小说的物质性力量,领会到从极限光焰那端一点一滴交换到衰老这端的“老年”,其实千滋百味,印满初老小说家好奇把看,难以言喻的情感,作为替身的青春“另一个我”反而愈见透明。这个古怪的两个老人窥视两只年轻幼兽的房间(时光的渡口或驿站?),让我背颈起鸡皮疙瘩地想到符傲思以莎翁《暴风雨》中普洛斯帕罗为主人翁原型的长篇《魔法师》;或大江在《再见,我的书!》那个老头古义人在他的“另一个”分身将他诱卷进一场“以老人之姿重来一次的三岛切腹式恐怖行动”的暴乱、滑稽,但同时悲愤的“堂·吉诃德矛枪的奋力一掷”,脑海中却宛若音乐鸣响着艾略特诗句:我已不愿再听老人的智慧,
而宁愿听到老人的愚行,
老人不安和狂乱的恐惧
老人厌恶被缠住的那种恐惧
老人惧怕属于另一人,惧怕属于其他人
惧怕属于上帝的那种恐惧。
这是这间怪异的小小房间带给我的强大冲击:“原来如此!”而远不止于此。在看到小说家以画素数千倍于我们之屏幕,以快速切换焦距的多景窗视觉,以《强记者傅涅斯》那样将所有约定俗成之抽象符号与计数单位全抽换成完全独立的第一手感性所造成之“细节的细节的晕眩”,一种整座城所有钟楼的钟面全调成不同时刻的疯狂共鸣……进占那个难以言喻的房间之前,太容易被那些“没有误解的辞”、类型化角色、想当然耳的抒情传统给套用、臆想的“暮年之哀”。“老男人/老女人”——误解的辞——你不断在阅读中被调校着自己不够宽广的变速箱,被小说家左突右奔,不同路况的跳换中闻到自己过于僵直灵魂轮胎的烧焦味。老人的智慧,澄澈死寂的无欲与怀念。……不,这个“初老的秘密”有时杀气腾腾,有时泪眼汪汪易感自弃,有时决绝寡恩到让人胃部发冷,但有时读着读着会被那古怪滑稽的段落惹得(在咖啡屋引人侧目地)哈哈大笑……
如同也是双鱼座小说家的马奎斯,在《爱在瘟疫蔓延时》,写到睽违半世纪的这一对老恋人那应该是整个小说高潮的会面时,竟然写的是阿里萨“腹部立刻充满了疼痛难忍的气泡”,在羞耻和痛苦下匆匆告别,之后在自己车上拉起肚子。或是写到他俩在最后运河上来回航行那轮船的第一夜,费尔米纳说了那句俗烂又非如此不可的台词后(“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接下来却是: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走出去,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听见他渐渐消失的声音。费尔米纳又点了一枝烟。一面吸着,一面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整洁的麻布衣服,带着职业的庄严和明显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礼的爱,从另一条过去的船上挥舞着帽子向她做再见的手势。“我们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见的奴隶。”……费尔米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着阿里萨,不是福音公园中那个神情忧郁的哨兵阿里萨,那个阿里萨已激不起她的一丝怀念之情了,而是此时的阿里萨,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实的阿里萨,她一直伸手可及,但却没有及时识别出来。
很怪的是,我读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一路下来,从第一章、第二章,小说之妖兽不断从记忆封印之铜柜放出,到了黄锦树曾云“伪神话”、“伪人类学”的“误解的词”,衰老成为捡拾碎瓦残骸(又回到克利的大天使?《去年在马伦巴》的拾荒老人?)在场的存在:那个“不再留恋现世的东西,不再了解和喜欢现世的人,其实都在预作准备,预作前往彼岸世界准备”的渡口,我却被一种完全相反的、眷恋不忍、对眼前每一件细物的衰坏或石化惊怒且哀恸,昆德拉所言“对人类存在处境描述之热情”给震动。
不仅止描述(当然也远不止“热情”,那近乎疯狂地召唤小说全部之术,国王的随从与他心爱的猎犬,上穷碧落下黄泉,以追讨之)。于是在我看了《不存在的篇章Ⅱ》这一段文字,竟无法控制不顾自己是一专业读者地哽咽起来:窥视孔中,两名小妖终于四仰八叉的睡着,仍耳载耳机、软垂着长长触须器官似的接线,室内灯火大亮,电视大开,想必冷气也开在最强,零食饮料吃完没吃完的散落身畔,中毒身亡状。
(此时应是小说家食指大动、派遣墙这边的两个变态老人登场做变态之事的时刻)……
二老不从,女的离开窥视孔沉吟着“这样会着凉,该给他们盖床毯子……”
男的,泪流满面,他们,多像那最终偷偷塞块肉干给他的那女孩,多像那惟一发现他走入旷野、变作蹲踞着一只鹰的那小孤儿啊……
大江在那个章节稍后又引了两小段艾略特《东科克》的诗句,我将之倒置,恰可作为对朱天心这本小说像时光坛城,将时光如神兽庖解一如达文西那些解剖图的神秘阅读经验之注脚:我对自己的灵魂说,静静地,不怀希望地等待,因为希望经常是对于错误事物的希望;
不怀爱情地等待,
因为爱情经常是对于错误事物的爱情。
啊黑暗黑暗黑暗。人们全都去往黑暗之中,
那个空空如也的星辰的空间,空旷前往空旷。
一种不可忽视的、凶猛的诚实
张大春 朱天心
按:2010年1月14日,《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繁体版(印刻)出版不久,NEWS98“张大春泡新闻”之“聆听作家”
单元邀请朱天心与主持人张大春对谈新书。
张大春(以下简称大春):作家朱天心的上一本书还是十年以前出版的,最近出了最新的长篇小说,《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小说,第一人称的故事,这个第一人称让我第一个想到的类型是日本的私小说。私小说也常常会暴露许多作者设计来让读者误以为是他本人的故事的这些个情境。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文类,天心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也许没有主观的意识想要强调它跟日本的私小说的传统有什么关系。不过,作为朋友来读,总觉得天心实在太希望我们往她自己的生活上去堆叠这些个阅读上的想像——这是另外一套写作的技巧,或者是一种写作的概念所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