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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晚年回忆时是这样表述他当时的意见的:“直接打大陈本岛,我认为这样有危险,把握不大。守敌虽不足2万人,但在我陆海空三军协同登陆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一下子投入一个整师是很困难的;同时,登陆编队在航渡中要经过头门山和一江山,必定会受到敌人侧射火力的袭击。而首战选在一江山,这些就可以避免了。一江山守敌1000余人,距大陆近,在我岸炮火力射程之内,可以弥补我舰炮火力和轰炸航空兵的不足。更重要的是有把握保证在美军没有做出反应前,短时间内一举突袭成功。一江山又是大陈的门户和前哨据点,俞大维(注:国民党国防部长)自己就说过,一江不保,大陈难守。从一江山打进去后,可俯瞰大陈,大陈就是瓮中之鳖,唾手可得了。我们计划打下一江山后,把炮兵送上去,三五天后,一举夺取大陈。一江山既是敌人外围的强点,又是它整个防御体系中的弱点;首先攻占它是必须的,也是有把握的。”
怎样考虑美国出兵的问题?他的看法是:“美国不应该会出兵,也不应该会引发中美之间大规模的军事冲突。这取决于我军突然而迅速地行动。退一步说,如果美军干预,我已先期占领了一江山,站稳了脚。即使撤,我也撤得回来。”
他在这里用了“不应该”三个字,这只是个推理判断的结果,是个主观性的词汇。作为军事上的判断,恐怕只能是这样的,因为风险是无时不在的。所以,力争首战速战速决,抢在美军没有做出反应前,造成既成事实,使局面不可逆转,应该是这一战的目标,也是最高指挥员把握的关节。
“那种把大陈一口吃掉的办法,雄心可嘉,但力不从心。”
父亲统领的是一群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实战经验,又经过刘帅亲自教育的,具备了新型知识结构的参谋人员。
战争将检验他们。
父亲回忆说,“他们一定要坚持,只有拿到军委去了。他们的主意也不能说坏,但困难和风险太大了,特别是在当时。彭老总批准了我的方案。”
人是需要鼓励和安慰的。父亲说:“王德同志遭到训斥后很难受,我跟他讲,算了,不要在意这些,做好我们自己的工作吧。”他还说,刘帅当时也在南京,宽慰我,说上面还是有数的。我到北京汇报工作,去看望罗帅,他那时住在东交民巷,也和我打了招呼,闷头把工作做好,不要在意别人说些什么。
父亲曾对我说过:“调我任参谋长时,陈老总要我兼个副司令,我都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后来军委考虑到几个大战区的领导人都兼了地方工作,军事工作主要在参谋长这里,所以给参谋长都下了个副司令的命令。华北的杨成武、中南的黄永胜、东北的邓华、西北的彭绍辉、西南的李达、华东就是我了。我还是坚持自己不兼。我对陈老总说,我们华东不乏战将,我就不要兼了吧,这个位置留给其他同志会更有利于工作和团结,我会全力做好我的参谋工作的。陈说,那你一定要这样,就自己和彭老总去说吧……”
我的父亲真是天真得可爱,他怎么就不想想,华东是不乏战将,但华东也不乏骄兵悍将!他又一次因为推辞职务,而使自己居于人下,当意见相左时,他别无选择,不是放弃,就是得罪。这样的情况他以前经历过,后来又有过多次。
这种对待名誉地位的态度,在陈老总领导下,在领导层中形成了一种风气。父亲回忆:“当时要叶飞同志也兼个副司令,但叶飞也是这个态度,说我把福建的工作做好就行了。”早在这以前,陈毅就对曾在新四军工作过的同志说,三野部队是由新四军和山东八路军两部分组成的,在任职上,新四军的同志风格要高一些。在新四军长期工作的钟期光和来自山东兵团的唐亮资历、职务相当,但钟期光主动提出,政治部主任由唐亮担任,自己做副主任。在淮海战役中,三野和二野协同作战,二野堵截增援的黄维兵团,围上了,打不下来。三野上去,才把黄维吃掉,三野一些同志为此沾沾自喜。陈老总知道后大发脾气,召集三野的干部开会,他说,你们得意个屁!二野为了挺进大别山,把重火器都扔掉了,攻坚能力当然会受影响。如果没有二野牵制住敌人,我们能打得这么顺利?打了几个胜仗,穿上缴获来的呢子军装,拿了汤姆式(二战时期的美式冲锋枪)就以为了不起了,耀武扬威的。就你们,进了大上海,连个冲水马桶都不会用,土包子!
父亲在个人名利前的豁达态度,的确给他的工作带来许多人为的困难,但我认为,党是看到的。党内许多领导同志,特别是直接领导过他、接触过他的,周恩来、刘少奇、陈毅、彭德怀、粟裕、黄克诚、刘伯承、罗荣桓、叶剑英、邓小平、罗瑞卿等都了解他的人品。对这个主观意志很强,喜欢标新立异,且又浑身长刺的张爱萍,即使他顶撞过他们,或许与他们意见相左,但对他都是给予信任和宽容的。
许多分歧的背后往往是理念的差异。是的,隔海相望,区区两万之众,十来个孤岛,这对一支曾经有过20年战争经验的军队来说,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仗。数百万的敌军都在我们手中灰飞烟灭了,我军有的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这理应是我们的骄傲。但如果我们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呢!就在我军通过运动战几十万几十万的歼灭敌人的时候,在苏德战场上、在北非战场上,上千辆坦克的会战出现了。轰炸伦敦、柏林,动辄上千架飞机。在太平洋战场上,双方上百艘战舰对峙,一战就击沉三四艘航母,击落数百架战机。这种高度工业化社会的战争规律,将是今后我军面临的课题,值得我们去认识、去思考。在朝鲜,我们骄傲,因为我们和世界级拳王美国碰撞过,但那是山地作战。面对大海又会怎样呢?
一条海峡,真就这么难吗?
1949年10月24日至28日,我10兵团28、29军攻打金门,登陆部队3个多团9086人全军覆没。
时任10兵团司令的叶飞在谈到金门失利时说:
“最重要最主要的教训就是,当时蒋军有海军,有空军,在解放战争中基本没有被消灭,而我军空中没有掩护,海上也没有海军支援。渡海攻取厦门之战,第一批登陆部队使用足够装载8个团兵力的船只,在敌空军轰炸下,已经非常危险,幸而克服了这个危险,顺利攻克厦门。好事往往会变成坏事,我们因攻取厦门的胜利,而没有重视渡海作战中的困难,没有接受这个教训,结果在攻金门时碰了这个钉子。”
叶飞,是我军战功赫赫的将军。正因为如此,他的话,字字是血,是10兵团9000多官兵用生命换取的教训。
面对汪洋一片的茫茫大海,没有绝对优势的海军和空军,武力攻台就是一句口号。从一定意义上说,如果我们过去的运动战、歼灭战是农业社会的产物的话,那么渡海登陆作战,就是工业化社会的产物。台湾海峡之战,是一场实力的较量之战。解放台湾将是一场检验国家综合实力的战争,是一场比拼现代化程度的战争,是一场打钢铁、打高技术的战争。为什么台湾问题久拖不决?关键在于国家的实力和军队的现代化程度。一切历史的光荣,都要在这条海峡面前重新检验。
我的这些话,即使放在改革开放了20多年后的今天,也未必能得到主流意识的赞同,何况半个世纪前呢?这是两个不同观念的较量。看看我军多年来的教材吧,四渡赤水、陕北三战三捷、三大战役……这些贯穿着战场机动特色的战例,我不否认它的辉煌,但在掌握了制空权、制天权的天基平台的对手面前如何保障军队的机动和生存呢?
现在还可以找到父亲当年发表在《人民前线》上的文章:“目前我军正在进行着的现代化、正规化的国防军建设,就是一个伟大而艰巨的学习运动。”(注:1952年10月25日《人民前线》杂志151期)他对所属部队的干部说:不要总以为自己的部队过去如何能打仗,有战功,看不到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变化。不要总是老子、老子的称呼自己,什么“老子的部队如何如何;老子革命多年;老子什么时候就当了什么干部……”(注:《张爱萍军事文选》133页摘要)
“老子当年消灭了八百万蒋匪军。”这是很多将领挂在嘴边的常话。他们大多来自赤贫的农民,揭竿而起,一把菜刀杀出来,一身血污,坐了天下,今天他们眼里还有谁呢?无怪毛泽东说:游击队不可冒“油”,野战军不可撒“野”。
我们的高级指挥员,我们的元帅和将军们,你们说呢?
父亲是直接向彭老总汇报的。彭总同意这个计划,还有他更进一步的考虑。从美蒋在《共同防御条约》中的讨价还价看,美国在台湾海峡问题上的底线到底画在何处,一时尚无法看清。彭老总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因为后来正式签署的文本证实,除明确了美蒋共同防御的领土为台湾、澎湖外,又增加了一句很关键的话:“将适用于经共同协议所决定之其他领土。”彭当时认为,不妨先在一江山这个小岛上刺探一下,以摸清美国的底牌,这样做不至引起大的风险。但必须取胜,否则可能助长敌军气焰,甚至可能引起美国公开宣称“协防”,所以他说,杀鸡也要用宰牛刀。
8月2日,彭德怀主持会议,批准了父亲对作战方案的设想。
8月24日,中央军委正式批准华东军区关于大陈列岛战役行动方案。
8月27日,中央军委批准成立浙东前线指挥部,直接归军委指挥。华东军区参谋长张爱萍任浙东前指司令员兼政委。
前指副司令员共4位,他们是:华东军区空军司令员聂凤智;华东军区海军副司令员彭德清;华东军区海军参谋长马冠三;浙江省军区代司令员林维先。参谋长是华东军区副参谋长王德。
与此同时,浙东前指又成立了空军指挥所,聂凤智任司令员;海军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