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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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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日灯下又记(这一条是记在《范文正公尺牍》的书皮上):“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砂砾耳。

  “南政治报谓:周所历时代,为最暴风雨的、变幻无穷的,半个多世纪。”

  同日灯下又记:

  “无失言,无失行,光明磊落,爱护干部,大公无私,献身革命。威信树于民心,道义及于国外,此周也。”1976年1月13日记:“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

  “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戚……”

  不消说,在一个十分严峻的年代里,记下了这些事件,也就是记下了他的政治态度、政治认识。

  1976年,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历史的“门坎儿”:在这以前是一个时代,在这以后,又是另一个时代了。

  这一年可记述的事情太多,连老天爷也不甘寂寞,它以自己令人恐怖的、不可驾驭的巨大力量,参加了干预历史的行列,制造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唐山大地震,余威所及,京、津为之震颤。

  对于这次地震,孙犁印象十分深刻,他在和人谈话时说:1976年秋季,我还经历了大地震。恐怖啊!我曾想写一篇题名《地震》的小说,没有构思好。那天晚上,老家来了人,睡得晚了一些,三点多钟,我正在抓起表看时间,就震了起来。我从里间跑到外间,钻在写字台下。等不震了,听见外面在下雨,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好草帽,才开门出去。门口和台阶上都堆满了从房顶震塌下来的砖瓦,我要往外跑,一定砸死了。全院的人,都在外面。我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人。

  地震在史书上,称作灾异,说是上天示儆。……我甚至想,林彪、“四人帮”之流伤天害理,倒行逆施,达到了神人共愤、天怒人怨的程度,才引起的。

  我这个人遇见小事慌乱,遇见大灾大难,就麻木不仁,我在院里小山上搭了一个塑料薄膜小窝棚,连日大雨,不久,就又偷偷到屋里来睡了。我想,震死在屋里,也还算是“寿终正寝”吧。①两年多以后,叫《地震》的这篇小说,终于写了出来②。它说,1976年的7月,天气奇热,政治空气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每天光着上身,搬把椅子,坐在北窗之下,喘息着吹吹凉风。院里是轻易不去的,造反派的脾气又发作了:一会儿喊打倒孔老二,一会儿喊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好容易活着回来,住原来的房子,这也叫翻案。

  正在这时,市里又发生了一件匿名信要案,一直查不出结果。先是叫全市几百万人签名化验手迹,不但没有查出,听说匿名信又投了几次。后来有人想出高招,缩小包围圈:一、是有文化的人写的;二、是不上班有时间的人写的;三、是住宽绰房间的人写的。三条的目标都很明确,是对着知识分子和老干部来的。而报上天天登的,是党内出了资产阶级,要拆土围子等等。这样,他的家里便常常有户口警光顾。好在除了户口警,家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忽然在28日晚上,来了客人,还带着一个小孩。客人一进门,就对孩子说:“这是你孙大伯,快叫!”

  我才认出来的人是老崔。老崔和我是同县,他住城西,我住城东。1947年,我在饶阳一带工作,住在一个机关里。他是那里的炊事员,常照顾我吃饭。……

  1949年进城,他在路上还给我们做饭。进城以后,不知为什么,把他分配到了裁纸房,叫大铁板砸伤了腿。1962年,机关又把他动员回乡了。他走时,我不在家。听我老伴说,他拉家带口——老婆很精明能干,四个小孩。城里没有吃的,觉得不如回家好。临走时把借我的三十元钱还了,还送了我老伴一书包红山药。说真的,这一包山药,在那时,也值十块钱。我埋怨老伴不应该收他的钱……他平常没有客,更少留客吃饭,今天要破例招待老崔一顿。吃饭中间,老崔问:“就一个人过吗?”

  “你嫂子去世了。”他说。

  “这我听说了。”老崔是个老实人,他放下筷子,抹了一把眼泪,“不是又续了一个吗?”

  “是续了一个。这几年我一直境遇不好,人家也不愿意来了。”

  ……

  两人谈了半天,没有一点儿好消息,只有唉声叹气而已。孩子走了远路,对他们的谈话没有兴趣,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这时已近10时,他打发他们到对过招待所去睡,随后自己也碰上门,到后面屋里睡去了。

  我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当我撩开蚊帐,抓起闹表,想看一看时间,记得是三点四十分,地大震了起来。最初,我以为是刮风下雨。当我知道是地震时,我从蚊帐里钻出来,把蚊帐拉倒了。我跑到前间屋子的南墙下,钻在写字台下面。

  我的房屋内部没有倒塌,屋顶上的附属建筑倒了下来,砖瓦堆堵在门窗之下。如果往外跑,一定砸死了。

  这时院里已经乱作一团。我听见外面真的在下雨。我想,既然没有震死,还是把自己保护一下吧。

  我摸黑穿上雨衣、雨鞋,戴上破草帽,开门出去……走下台阶,看见老崔正带着孩子找他,“没事吧?”他们互问平安。

  “你看我挑的日子多好,”老崔苦笑着,“十四年没来天津呀,天心也变了,人心也变了。我今天就买车票回去了。”他没有留他。

  地震之后,由造反派带头,院子里的人们投入了争夺砖瓦木料、抢占地盘搭盖防震棚的战斗。孙犁是“特殊人物”,他既无心、也无力与别人争夺什么,只搭了上面说的那个塑料薄膜的小棚子。

  这所宅院,原是吴鼎昌(曾任大清银行总务局局长、《大公报》社长、蒋介石总统府秘书长等职)姨太太的别墅,院内小河石山,花木繁盛,有园林之美。房屋庄严、阔气,都是木结构,正门门限上镶着的那块又厚又大的黄铜,就足有二十斤重。造反以来,糟踏得不成样子了,花木刨损,钢铁卖钱,屋瓦颓败,顶生茂草。只有小河石山,残留院中;但地震后,因争修“临建”,它也毁于一旦。这所宅院的兴衰,在局部上呈现了“文革”的一幅缩影,给孙犁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两个多月以后,在中国大地上又发生了一次“地震”——这一次是社会性的地震。“天心”变了,似乎是为了对前一次灾难性地震进行补偿,这一次社会性的地震,结束了“四害”横行的时代,为中国人民带来了福祉。孙犁终于和中国人民一道,跨过了1976年的历史性门坎儿,进入另一个时代了。






孙犁传……第九章  晚华老不荒






第九章  晚华老不荒

执著现实,继续战斗

  十年了,整个是一场噩梦,很长很长的一个噩梦。正因为这梦太长了,待到睁开眼睛,晨曦已穿透夜幕,在他身边洒下一片阳光了。

  虽然天色已亮,他到底刚从噩梦中醒来,不能完全驱除那个可怕的魔影,所以,在1977年2月14日下午,他在《曹子建集(上)》的“书衣”上,写了这几句话:“又值岁暮。回忆一年之内,个人国家,天事人事,均系非常。心情百感,虽易堂名为晚舒,然不知究可得舒与否。仍应克励自重,戒轻戒易,安静读书,不以往事自伤,不以现景自废。”①至于“四人帮”倒台之前,他还默默仿效《颜氏家训》,拟了几条戒规:

  一、最好不要干这一行。

  二、如无他技谋生,则勿求名大利多。

  三、生活勿特殊,民食一升,则己食一升;民衣五尺,则己衣五尺。勿启他人嫉妒之心。①这些,都已经过去,他也说在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了。

  他渐渐完全清醒过来,终于发现,“长江大河,依然滔滔向东。现在正是春天,依然是桃红陌上,燕筑堂东,孕育着新生。”②他又拿起笔来了(说起来,他“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已有二十年基本上没有动笔了)。《人民文学》编辑部的两位编辑来到天津,向他约稿。1977年7月,他写了《关于短篇小说》一文,发表于同年第八期《人民文学》,这是粉碎“四人帮”后,他发表的第一篇文章。紧接着,他又发表了《关于中篇小说》、《关于文学速写》、《关于长篇小说》、《关于散文》等文章③。除了这些理论性的文字,在1977年,他还写了《伙伴的回忆》、《保定旧事》、《在阜平》、《回忆何其芳同志》、《服装的故事》等散文④,陆续在以后刊出。在粉碎“四人帮”后的头一年,他就写了这么多,说明他的创作精力已经开始恢复过来了。以后,年复一年,他的创作势头有增无已,创作数量,几乎逐年递增。谁也没有想到,在被迫搁笔多年之后,到了晚年,他的创作步伐忽然加快起来。

  1978年10月,主持作协日常工作的李季,亲自到天津来邀请孙犁赴京开会。“非我来,你是不肯出山的!”李季说。对于开会,孙犁确实向不热心,这次有感于诗人的盛情,他慨然答应赴京,而且坚持一周,把会开完。

  李季还是那么善做工作,那天晚上八点多钟,孙犁刚到旅馆,还没走进房间,就听到他在狭窄嘈杂的走廊里,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说:

  “我把孙犁请了来,不能叫他守空房啊,我来和他作伴!”他穿一件又脏又旧的军大衣,依然谈笑风生。会议期间,他发了言,而且很激动,像是和人争论,讲着讲着,忽然脸色苍白,要倒下去,吞了两片药,终于把话讲完,第二天就病了。

  孙犁的发言也是他安排的,他说:“你不常参加这种场合,人家不知道你是什么观点,讲一讲吧。”

  孙犁同意了。他讲得很短,题目是《奋勇地前进、战斗》①。开头他就规劝李季要节制感情,他说,大激动,大悲哀,大兴奋,大欢乐,都是对身体不利的。然而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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