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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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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在双重的意义上,烈火都在燃烧,在烈火中的凤凰,只会变得更加鲜明、美丽。

滹沱河上的梦

  自从1947年冬季土改会议以后,孙犁再没有回过家。当时,干部家庭成分不好的,都要回避。直到第二年夏收时,土改告一段落,孙犁才有机会回家。时隔数月,加以农村经历了暴风骤雨式的巨变,孙犁对于妻儿老母的思念,是可以想象的。

  家境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但这是一场农村革命,他欣然接受这个变化,也免不了向家里人做一番宽慰和开导的工作。家中衣物均被封存,孙犁取自用衣物时,特请贫农团派人监督,一如《女保管》①中那位“李同志”进村时请群众看他的背包一样。

  土改后,一时家中生活无着,他把母亲和妻子儿女带了出去,这是后话。

  1948年夏天发了大水,这时,土改工作组的工作已经结束,他留在张岗写了几篇小说。创作生活是高度紧张的,特别是对于一个在艺术上一丝不苟的人,那真是呕心沥血的工作;加以在这段日子里,他常常吃不饱,因而无形中损害了健康。

  他写的是《光荣》、《种谷的人》和《浇园》①等几篇小说。关于《光荣》,他在晚年接待一次采访时,曾有如下对话:问:您最喜爱自己的哪几篇作品?为什么?答:现在想来,我最喜欢一篇题名《光荣》的小说。在这篇作品中,充满我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

  对于我,如果说也有幸福的年代,那就是在农村度过的童年岁月。②我们也很喜欢他这篇小说,愿意在这里向读者做一个介绍,也和作者重温一下他童年的梦。

  这梦有些颠倒恍惚,扑朔迷离,差不多晚做了二十来年。因此,它没有出现在挖野菜、唱大戏、听说书的孩提时代;而是出现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代。惟其如此,战争的烟云为这梦镶了彩,挂了金,使它变得更加奇谲、瑰丽了——七七事变。滹沱河畔的一个村庄。河滩上的芦草连成一片,长得十分茂盛,草尖上浮动着孩子们的各色各样的头巾。他们晃动着手中的镰刀,一面飞快地割着草,一面追逐打闹。像在任何地方一样,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总是传得更远……东西北三面忽然有了炮声。炮声像瘟疫一样蔓延着,啮噬着和平人民的心灵。国民党的军队和官员,没日没夜地从渡口仓皇南逃。农民很快明白,这里已经亡了国。

  一声雷响,风雨齐来。高阳、肃宁一带出现了人民自卫军组织,接着,各村争相仿效,滹沱河两岸的土地咆哮了。

  村庄里有两个男女少年:原生和秀梅。有一天,他们正在河滩割草,忽然发现芦草深处藏着一个逃兵。这时天色已晚,河滩上空无一人。在秀梅的鼓动下,十五岁的原生萌生了英雄思想,他想接近逃兵。比他更小的、穿着花鞋和短袖白褂的秀梅想帮助他,他拒绝了,这个一双秀气的大眼睛里放着光的小姑娘,只能拿着她那把明亮的小镰,警惕地守候在一边。她看着原生像猴子般绕到逃兵身后,接近了,更接近了……那逃兵已经很累,正埋头包扎脚上的潦泡;崭新的一支大枪看来还没有用过,就放在他的身边。原生扑上去,一脚把他踢趴,拿起枪就跑,秀梅也就跟着跑起来。卡枪成功了。

  原生加入了抗日军队,一去十年,没有音信。他有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媳妇小五,在家里变得不安分起来,整天惹公婆生气。秀梅已经出息成大姑娘,在村里当着干部,去做小五的思想工作,却遭到小五的抢白。她申明:她等不来这没有男人的日子,谁能等,谁就别找婆家。秀梅脸红了:她正在说婆家,而且快成了。但是她下了决心,望着小五说:“我不是和你赌气,我就不寻婆家,我们等着吧。”

  小五继续长期住娘家,秀梅却主动担当起照顾原生父母的责任。

  岁月悠悠,原生依然杳如黄鹤。除了原生年迈的父母,还有他少年时代这位纯真的女伴,几乎真地过着梦一般的、无边无际的追求和希望的生活了。

  ……

  苍天有眼,奇迹终于在一天中午出现。那是一个5月的雨后,油绿的平原清新如洗,生机盎然。秀梅正帮着原生的父母在地里播种,5月的骄阳把这个身着轻衫短裤、发育成熟的农村少女,置于湿热的土地上,她红扑扑的脸上,沁出了汗,连身上的衣服也变得紧了些,这一切,衬托得这个北方平原上的姑娘,更加挺秀出众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南边过来一匹马。“那是一匹高大的枣红马,马低着头一步一颠地走,像是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又像是刚刚经过一阵狂跑。马上一个八路军,大草帽背在后边,有意无意挥动着手里的柳条儿……”

  不用说,这就是原生。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一条大汉,一名威风凛凛的解放军战士,而且在一次战斗中活捉了国民党军队的旅长,当上了特等功臣。

  原生的归来,变成了当地群众的一个节日。全区在尹家庄(原生的村庄)村中央的广场上,开了庆功大会,会后举行了游行:

  最前边是四杆喜炮,那是全区有名的四个喜炮手;两面红绸大旗:一面写“为功臣贺功”,一面写“向英雄致敬”。后面是大锣大鼓,中间是英雄匾,原生骑在枣红马上,马笼头马颈上挂满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着新衣服坐在双套大骡车上,后面是小学生的队伍和群众的队伍。

  大锣大鼓敲出村来,雨后的田野,蒸晒出腾腾的热气,好像是叫大锣大鼓的声音震动出来的。

  到一村,锣鼓相接,男男女女挤的风雨不透,热汗直流。

  敲鼓手疯狂地抡着大棒,抬匾的柱脚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稳稳坐在车上,街上的老头老婆们指指划划……

  ……

  大队也经过小五家的大门。一到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点,原想叫小五也跑出来看看的,门却紧紧闭着,一直没开。

  当爹娘的还猜不透儿子的心事,试探着问原生:是否把小五追回来?

  原生的回答是坚决的:“叫她回来干什么呀!她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这样的女人一块革命吗?”当老人说出秀梅的事情时,战士激动了:“在原生的心里,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这样可爱和应该感谢。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滩芦苇丛中命令他去卡枪的那个黄昏的景象。当原生背着那支枪转战南北,在那银河横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风尘行军当中,他曾经把手扶在枪上,想起过这个景象。那时候,在战士的心里,这个影子就好比一个流星,一只飞鸟横过队伍,很快就消失了。现在这个影子突然在原生心里鲜明起来,扩张起来,顽强粘住,不能放下了。”

  原生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他必须马上归队,去参加解放保定的战斗。但是,胜利已经指日可待了,因此,在瓜棚豆架下,在柳荫房凉里,好事的男女们到处议论着原生和秀梅的未来的姻缘。

  ……

  梦做完了。假如我们去掉这个梦的那些战争的色彩和痕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一切的叙述,都很像他已经逝去的童年的岁月:滹沱河鼓涨的河水,河滩上喧闹的群儿(那是在五六月间汛期到来之前),乡村间欢腾的鼓乐,庙会上人群的竞逐,乃至征人不归,高堂念远,妇姑勃谿,邻里纠葛,乡亲们的相互关怀和诚挚的问候,少年男女间纯真的友谊和朦胧的爱情……这一切,哪一宗不充满了他“童年时代的欢乐和幻想”?在秀梅身上,没有和他一同养蚕的那位远房妹妹的影子?在原生身上,没有他自己的追求和气质?

  这些,都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梦了。梦,尤其是童年的梦,毕竟是迷人的,令人难忘的。如今,在进行了八年抗战、两年多的解放战争,又进行了一场土改的这片故乡的土地上,当他构思这篇英雄的故事的时候,那个遥远的童年的梦,就排着队复活了。于是,也许在月照中天的夜晚,也许在雄鸡三唱的清晨,他便如真如幻、若醉若迷地写了这篇故事。说到这里,我们真不得不有条件地同意一次弗洛伊德的说法:创作就是白日梦。顺便提一句,他青年时代的确喜欢过弗洛伊德,到了晚年,还肯定过弗洛伊德学说的价值,只是到了后来一些人争相标举弗洛伊德的时候,他就暂时息响,不再说什么了。

  却说他在滹沱河上的这个梦,后来也出现于《风云初记》。那是“卡枪”的一段情节,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卡枪变成了一次“交易”。卡枪的正方——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仍是一对最终将成为眷属的青年男女,负方——就是那个逃兵——则具有了浓厚的爱国主义的意识。闲言少叙,且看下面一段描写:

  近处的庄稼,都齐着水皮收割了,矮小的就烂在泥水里。远处有几棵晚熟的高粱,在晚风里摇着艳红的穗子。有一个人,一步一拐地走过来,春儿渐渐看出是一个逃兵,把枪横在脖子上……

  “不用怕,大姑。”逃兵说着,艰难地坐下来,他的脚肿得像吹了起来,“我跟你要些吃喝。”

  “你不会到村里去要?”春儿说。

  “我不敢进村,老百姓恨透了我们,恨我们不打日本,还到处抢夺,像我这样孤身一个,他们会把我活埋了!”逃兵说。

  “为什么你们不打日本呀?”春儿说。

  “大姑,是我们不愿意打?那真冤枉死人。你想想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东三省人,家叫日本占了,还有不想打仗的?我们做不得主,我们正在前线顶着,后边就下命令撤了,也不管我们死活,我们才溃退下来。”

  “说得好听。”春儿撇着嘴……“你家去给我拿一点。”逃兵把枪摘了下来,“我愿意把这枝枪给你留下,我把它卖掉也能换几十块大洋,这是国家的东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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