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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传-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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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足智多谋,一定要他回家;他不肯,声言抗日为重。继母便给他说好一门亲事,新婚之后,“枕边私语,重于诏书”,松年果然不再回山地,“脱鞋”,(妥协)了。

  在革命队伍里,“脱鞋”是丢人的事,但松如此刻和孙犁谈起来,已经没有惭怍之态,倒是对孙犁困苦奔波的生活,时露嘲笑的神色。如此,每当孙犁好言相劝,谈到“归队”,他就托故辞去。

  一天,他把孙犁带到家里去。那是一处富家人的大宅院,虽有破落之象,但规模未减,孙犁被让进洞房,看到了他那按年龄来说显得肥胖了些的新妇。新妇看见生人,溜下炕来出去了。因为是老战友,孙犁并不客气,靠在叠得很整齐的新被垒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他打量了一下这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的洞房:阳光照在浸过桐油的崭新窗纸上,玻璃般明亮;用红纸剪贴的各式各样的纤细、精巧的花朵,把房间点缀得既富丽又温煦;房间的陈设,脂粉的香气……无处不洋溢着新婚的喜悦和美满的气氛。看着看着,孙犁忽然不安起来: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过于冷清之处久居,现在是,革命战士不可在温柔之乡久处。……当然,这里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烈日当空,没有跋涉,没有饥饿,没有枪林弹雨,更没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经消磨尽了一位青年人的斗志。①

  孙犁告辞了洞房的主人,独自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那里只堆着一些破毡败絮,另外,还得自己去向村干部要米,自己筹划饭食。对于这种生活,孙犁并不觉得低下,相反,他心安理得,情绪高昂:生活啊,你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你进行得坚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吗?

  “有的。”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②

  刘村三个月的生活,是新的行程的开始,在这里,除了《“藏”》,他还写了另外两篇小说——《钟》和《碑》③。此外,他在这个村庄认识了文建会的一位负责人,这个人成了他塑造《风云初记》中变吉哥这个人物的一个依据;这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物,读过《风云初记》的人该不会忘记他。

羁留河间

  在蠡县刘村住了三个月以后,冰消雪化,春水融融,按照原来的计划,他本想由沙河乘小船去白洋淀。当时冀中区党政机关在河间,路过此地的时候,值“冀中八年抗战写作委员会”成立,又是王林挽留,他成了这个委员会的一员,留在河间了。

  区党委要他主编一个刊物,即《平原杂志》。他确实是“主编”,因为编辑部并没有别的人。地址呢,就设在区党委机关报《冀中导报》社的梢门洞里,靠西墙放一扇门板,连床带坐位都有了,床前再放一张小破桌,这就是编辑部。

  接受任命之后,他邀集冀中区各个有关方面的人士,在《冀中导报》社开了一个座谈会,议定了刊物的性质和编辑方针,然后他就脚踏实地地干起来了:上半月,他经常到各地体验生活,搞创作;下半月,回报社编排稿件,发稿以后就又走了。区党委看他太忙,打算调一个女同志给他当助编。一天上午,这位女同志果然姗姗而来,坐在了“编辑部”的门板上。她是柳溪,是新从北京来的洋学生,后来成为一名作家。孙犁在前些年得悉,她还是纪晓岚的后代。但在当时,孙犁却没有接受她当自己的助编,原因是:他觉得以前在山区时,就是一个人编刊物,已经习惯了,添一个人反倒麻烦,又是个女的,诸多不便,于是回复上级,辞谢了。关于柳溪,我们不妨借着作家的笔,做几句交代:我那些年,并不像现在深居简出,蛰伏一处。时常出去云游,芒鞋破钵,云踪无定……有一年的初冬,我正在饶阳、博野之间的田野里云游,忽见一个农村少妇,两手把一个肥胖的婴儿托在胸前,在荒野小道上,大踏步迎面而来,走在跟前,我才认出是柳溪。她已经结婚生子,并且完全农民化了。①

  没有助手,什么都得自己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又要下蛋,又要孵鸡。但刊物办得相当认真:每期都有一个中心,除去大家的来稿,围绕着这一中心,他每期都自己动手,写了梆子戏、大鼓词和研究通俗文学的理论文章——写到这里,我们需要做一个回顾:1940年,在晋察冀边区文艺界也有一场关于民族形式问题的争论,一些人倾向于“新酒新瓶”,另一些人倾向于“旧瓶新酒”。孙犁是倾向于前者的,他在《晋察冀日报》上登了一篇短文,其中有一句话,大意为,“有过去的遗产,还有将来的遗产”。这句话曾引起两位戏剧家的气愤,主张先不要讨论,要先编一部文艺词典,弄清名词再讨论。对于他们的态度,孙犁也很不满意,嘲笑他们过了二十年还没有编出这样一部词典。孙犁解释说,他那时的意思是:艺术形式是逐渐发展的,遗产也是逐渐积累起来的②。总之,那时孙犁对于利用旧形式,是并不热情的,而且,据他自己说,他“当时的文字、文风,很不规则,措词也多欧化生硬”①。但这一切,都不要紧,正像他在《回忆沙可夫同志》的文章里说的:“凡是真正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不分古今中外,不管是什么流派,他都帮助大家学习。有些同志,一时爱上了什么,他也不以为怪,他知道这是会慢慢地充实改变的。实际也是这样。例如故去的邵子南同志,当时是以固执欧化著称的,但后来他以同样固执的劲头,爱上了中国的‘三言’。此外,当时对《草叶集》爱不释手的人,后来也许会主张‘格律’;喜欢马雅可夫斯基跳动短句的人,也许后来又喜欢了字句的修长和整齐。”②现在,证实了他写的这些话,他自己也热心梆子戏、大鼓词和通俗文学的理论了。而且,他这时所表现出来的对通俗文学的热心,还引起一些人对他的创作前途的疑虑。事实上,这又是多余的了,倒毋宁说,经过一些欧风的冲击,再经过一个时期对通俗文学和传统形式的执著的追求,他的文风锻炼得更加遒劲、圆熟了。

  《平原杂志》出了六期,他仿照鲁迅编杂志的方法,每期都写了较长的编后记。在有一期的编后记里,还特别介绍了陕北著名说书盲艺人韩起祥说的《时事传》,指出“韩瞎子”(这是他家喻户晓的名字)的成功不只在演唱技能,更在于他能接受新事物,善于创造进取,不死守旧的一套。他提醒读者注意这一场面:一面鼓,一副檀板,就可以吸引上千上万的人,里七层,外八层,围得风雨不透①。由这里,我们也可以知道孙犁那时为什么如此热心通俗文学的原因。他自己写了些什么大鼓词、梆子戏,我们虽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②,但肯定属于“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的那一类。

  孙犁作为一代著名的编辑,他的有独特风格的编辑作风也在这时开始形成。他很注意参考前人编刊物的经验,特别是鲁迅编刊物的经验。鲁迅主持编辑或有密切关系的刊物,如《语丝》、《莽原》、《奔流》、《萌芽》、《文学》、《译文》等等,他都十分留心学习,特别是留心阅读鲁迅在每期刊物后面写的“后记”:

  从鲁迅编辑的刊物中,我们可以学到:对作者的态度;对读者的关心;对文字的严肃;对艺术的要求。

  对待作者要亲切也要严肃。这主要表现在对待他们的稿件上。熟人的稿件和不熟人的稿件,要求尺度相当。不和投稿者拉拉扯扯,不和投稿者互通有无(非指意识形态,指生活资料)。

  ……

  改稿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不认识的字,不知道的名词,就查字典,或求教他人,或问作者,这都是工作常规,并不丢人。

  作者原稿,可改可不改者,不改。可删可不删者,不删。不代作者作文章(特别是创作稿)。偶有删节,要使上下文通顺,使作者心服。

  ……

  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有事写信商量。这样不干扰日常工作,保持编辑部正常秩序。鲁迅说,他从来也不轻易召作者到编辑部来。①上述各点,是他多年实践的体会,纵不能代表他的全部编辑工作的经验和特色,也能窥一斑而见全豹吧。

  孙犁深通人情,对于投稿者的心理,是很能够体察、照顾的。他说:“敝帚自珍,无论新老作者,你对他的稿件,大砍大削,没有不心疼的,如砍削不当或伤筋动骨,他就更会难过。如果有那种人,你怎样乱改他的文章,他也无动于衷,这并不表现他的胸襟宽阔,只能证明他对创作,并不认真。”②他举出30年代文坛上的一宗旧案:《文学》主编者之一傅东华删了周文的小说,因删的太多而欠妥,周文找上门去,时称“盘肠大战”。他自己也有过文章被人乱改的痛苦经验,1946年7月4日给康濯的信③里说:“说实在的,溺爱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这边发表了几个杂感,因为他们胡乱给我动了几个字,非常不舒服……”但对于好的“改笔”,他一向是心悦诚服、乐于接受的。

  除了编刊物,他还在河间第八中学教了一个班的国文。他这样做,除了有意模仿“五四”以来某些城市作家的职业习惯外,“还有调剂生活的意味,跑跑路,接近冀中的新一代男女少年,比只是编辑室好。”①说到生活,他在当时的生活还是很苦的。抗战虽然胜利了,也并没有脱离“游击”生活(何况,另一场战争已经接踵而至),“那时最苦的是文化团体。有的人,在经常活动的地区,找个富裕的农家,认个干娘,生活上就会有些接济。如果再有一个干妹妹,精神上还会有些寄托。我是一个在生活上没有办法的人,一直处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中。”②在河间的这一年冬天,有一天他的叔父来了。他正在下乡,叔父看见他蹲在炕沿下烧秫秸取暖,弓腰弯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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