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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卿笑着起身:“我得走了,就是跟你在一起过夜,明早也要分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何怀卿一愣,顿觉这两句话十分应景,以前没听过,想是墨竹有感而发,低喃着重复:“……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必在意这朝暮间的短暂时光,等他旗开得胜,两人才能长长久久。他霍然道:“我走了,你休息罢。”说完,强迫自己不回头,径直向外走。出了她住的小筑,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下,却见她站在门口,望他。
墨竹见丈夫转过身了,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径直跑向他,扑到他怀里:“怀卿,我等你回来——”说罢,扭身又跑回了小筑。
刚才那个拥抱,带来的温暖仿佛还环绕着他,何怀卿恋恋不舍的又看了眼她的小筑,转身大步向院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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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怀卿翌日一大早动身回了云州,走之前,与岳父拜别,袁宏岐才知道发生了这大的事。等何怀卿走了,把儿子叫来,结结巴巴的问他发兵是不是真的,见儿子肯定的点头后,他差点晕倒,幸好一旁的小童扶着,才没摔伤。
袁宏岐最怕听战事,最怕见刀剑,缓过一口气就让儿子去求和,并表示可以亲自写信跟杨文鹤认错,关于当年杨家的族谱,他考证错了。
袁克己见老爹这么幼稚,连说服都懒得说了,敷衍了几句,转身就去干正事了。袁宏岐就躺着床上,一边流清泪一边念叨:“袁家要亡了,袁家要亡了……”等听说儿子已经亲自出征了,赶紧叫了一屋子的道士和尚,整日卜卦烧香,一边让神佛保佑儿子,一边让神佛打雷劈死杨文鹤。
卜卦烧香也是个体力活,袁宏岐没日没夜的做了一段时日,身体吃不消,病了一场。墨竹去探望父亲,耐心的给他分析,杨家虽然兵丁数量多,但他们平日务农,打仗时才抽调出来临时上战场,必然不如咱们家专门训练的士兵们有战斗力。况且何家还支援了骑兵与几个将领,一定不会输。
袁宏岐不信这套:“咱们家做下坏人伦的事,老天爷一定会罚咱们,我昨日卜了一卦,你哥哥……他……呜呜呜呜……”
墨竹第一次遇到这么不理性的人,十分头疼。
好在有乐平郡王在,他似乎掌握了配制更上等五石散的方法,每当袁宏岐情绪不稳的时候,他就与他下下棋,谈谈玄,吃吃散,效果很好。
这一日,墨竹探望老爹出来,正碰上撑伞漫步的乐平郡王。他衣着正常,但气质仍旧羸弱,仿佛一股风就能把他吹跑。两人很自然聊起袁宏岐的病情,都暗暗皱眉,之后又说到战事,墨竹发现他虽是皇族,却对这场战争持无所谓的态度。
用他的话说:“不管谁赢了,我该掉脑袋的时候,也活不了。”
墨竹无言,生于帝王家的无奈,不是她能体会的。
忽然皇甫筠玉笑道:“……那日跟你们说我喜欢男人,是骗你们的。因为袁公子对我总是疑心。”
墨竹十分想说,袁克己那家伙脑袋不正常,你别理他。但猛地意识到,他说这番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不禁‘自作多情’的紧张了一下。
皇甫筠玉微笑:“别误会,袁小姐很像我一位故去的亲人……如果哪一日你有求于我,只管开口。”说完,与墨竹分开后,慢悠悠的去了。
她站在原处,不知为什么心里暖暖的,舒畅而安宁。
心想自己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第二十七章
墨竹不曾忘记答应夕湘的事,战争一时半会结束不了,把她一个人撇在何家于心不忍。就写信过去,说她母亲想见她,让她回来一趟。很快,夕湘回信说她向父亲大人请罪,不能回去尽孝心,并拐弯抹角的暗示不要再关心她了,她在何家很好,不要挂心她。
墨竹接到心就起疑心了,因为信写的太好了,不光用词文绉绉,更有‘春秋笔法’,看似什么都没说,其实什么都说了。墨竹觉得这封信不是夕湘一个歌姬能写的。可以口述让人代笔,代笔之人也可以润色,但不能‘润’的这么好。她怀疑这封信夕湘根本没看到,是何家人截留了,给她回了封信。
墨竹向来好事做到底,便派个人去回何家看看,等过了段日子,派去的人回来说夕湘小姐挺好的,看起来生活的不错,不像被为难的样子,墨竹这才放了心。
转眼就进了冬季,虽然在打仗,但过了起初那段紧张的日子,大家的心又都放了下来,就连袁宏岐也平静多了。毕竟刀锋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等真正兵临城下了再紧张不迟。
这一日,她悠闲的散步,抬头看天上挂着的那轮昏黄的太阳,觉得它光晕暗淡,像一个没摊好的煎蛋。这念头一出,忙摇了摇头,这么说太不文雅了。于是沉吟着,立于回廊内,搜肠刮肚的寻常赞美冬日暖阳的精美词汇。
很快,她就发现肚子里的货少的可怜,对她来说,做个出口成章的才女太难了。
最近,她正犯愁这个。因为墨竹常去探病,袁宏岐忽然发现自己的女儿‘文化水平’低劣至极,完全不像是在诗礼之家熏陶过的。
正好闲着,便教墨竹写文章给他品评。简直要了她的小命,仿佛回到了写应试作文那会,她起初自己熬夜动笔写,在里面夹杂着几句曾经背过的骈文,很快陶渊明的文章就被她拆分‘剽窃’完了,提心吊胆的把手伸向了曹氏父子。
可惜曹孟德的诗意境太过高远,不适合她这种深闺妇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的句子应该送给跟何家玩命的裴墉老前辈。墨竹最终选定曹植的《七步诗》,不仅与时下局面应景,还能表达她爱好和平的朴素愿望。
她忐忑不安的把诗呈给父亲,就见父亲端看须臾,忽然‘呜’的一声就掩面啜泣起来。墨竹暗暗后悔不该刺激心灵脆弱的父亲,一边给婢女使眼色让她们给老爷擦泪,一边去收桌上的诗。
袁宏岐手快一步,按住纸,哽咽道:“……咱们袁家虽是望族,可再枝繁叶茂的大树,根死了,叶子多少也落地成泥的命运。你老太爷当年怎么能向宗亲动手啊……宗亲凋落,旁支冷漠,袁家走到今日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大族内部盘根错节,斗争赶得上一个小朝廷。墨竹的曾祖父,当年对不听自己命令的兄弟们用了些残酷手段,他也当上了宰相,但随着他辞世,嫡系人丁不旺,袁家很快走了下坡路。
现在朝廷中做官的袁氏,只能称为‘疏宗’,与翠洲袁家联系不勤。
墨竹心道,果然大家族从外面一时半会杀不死,内部灭绝的效果才是一顶一的。她忽然担心起何家来了,若是怀卿跟他哥哥斗起来……她不敢想。
墨竹安慰父亲:“……哥哥有信心重振家族的,他若能打败杨文鹤,控制住三个州,放眼全国,能与咱们家比肩的也没几个。”她默默的为皇帝悲哀,谁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士族们不受他管制的抢地盘,他只能干瞪眼。
袁宏岐拭泪道:“你哥哥年轻气盛,做事不顾后果……杨文鹤虽然看起来是个草包……”
她小声接话:“但其实真是个草包?”
袁宏岐一愣,被女儿逗笑了,心情好了许多。再加上他坚信神佛一定会帮助儿子旗开得胜,便敛了眼泪,让婢女去取棋盘,教女儿下棋。
一局没下完,袁宏岐就困的哈欠连连,去休息了。墨竹知道是吃五石散的后遗症,让老爹好好休息,她则继续研究这盘棋。琴棋书画几样里,她自觉棋艺在其他几项里,矬子里选高个,算是不错了,于是热情很高。
她抬袖落棋的时候,不小心碰落了写诗的那张纸,那纸轻薄,乘风似的,飘到门口去了。她余光见婢女去拾并没理会,可就听那跑到门口的婢女,怯生生的道:“……殿下……”
墨竹心里大叫不好,忙下榻亲自去抢,可皇甫筠玉已经扫过内容了,与她对视时,眼里有一种哀凉的自嘲:“怎么像是落难王爷写的?”
她尴尬的道:“您别当真,我瞎写的……”
“瞎写的就有这般如刀锋似的凌厉了,认真起来,还了得?”筠玉笑道:“袁小姐前几日写的文章也是这样,整体平平,甚至平庸,但总有一两个点睛的句子。”
她苦笑,羞的恨不能徒手刨个地道逃走。
筠玉望了眼棋盘,道:“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等你爹醒了,叫你赢他。”墨竹鬼使神差的点头道:“多谢殿下。”
但筠玉一落座就说起了别的:“……其实我父王不同意出兵硬碰硬,何家想要门第,就给他,甚至可以帮他编好族谱。袁家想要北方三洲的话,就封你哥做三洲刺史好了,可以封他做公爵,比别家都尊贵。”话锋一转:“但皇后跟魏丞相主战,皇后你一起长大的表姐,大概不能忍受你受这样的侮辱吧。魏家……呵,不用我说。”
墨竹低声道:“国仇家恨还是分开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
“哈,你是说,你认定皇后跟丞相会乱大局?何家必胜?”
她赶紧撇干净:“殿下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筠玉捻起一粒棋子,轻声道:“皇帝太过软弱,让皇后与丞相裹挟,他应该相信自家人……”怔了怔,摇头道:“唉,我怎么糊涂了,我父王才是大忌。同根相煎,怎能不急啊。”
墨竹根据他落的棋子,低头走了一步棋:“……古往今来,每个皇帝都在纠结自己跟叔叔兄弟的关系,现在解决不了,以后也解决不了。殿下原先是无忧无虑之人,不要因为我无心做的诗坏了心情。”
筠玉笑道:“你可错了,我是假名士,谈不着边际的玄理是为了自保,其实心里装的全是百姓疾苦。”见墨竹认真的盯着他看,眼里有崇拜的神色,他挑挑眉笑道:“说笑罢了,我这种人哪需要想这些,想了,也只会让自己平添痛苦。”
墨竹沉默半晌,朝里间看了眼,神秘的问:“那您觉得我爹是真名士还是假名士?”
筠玉想了想:“是傻名士。”
她觉得形容的颇贴切,憋住笑:“我要告诉我爹!”说着就要下榻去,筠玉赶紧笑着拦住她:“你去告状,我今夜就要睡大街了。”墨竹故意绷着脸道:“赶你走也应该,盛情款待还说人家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