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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但认得墨子,而且跟禽滑釐他们也很熟,出狱后要与他们朝夕相处,并且很多事情还要指望他们帮忙,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招。
可见,墨子那样伟大的爱能否获得回报,是要取决于很多外部条件的。第一,它比较容易发生在熟人之间,因为了解了才能建立起信任感;第二,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有长期性,这样我才会担心我的恶劣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如果今生再也不相见,可就别怪我做人没底线了。用艾克斯罗德的互惠理论说,要保持合作关系,靠的是“未来对当前投下的影子。”
而墨子所处的时代,特点恰恰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人际关系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要人相信付出爱就可以确保获利,难!
尽管墨子并没有引用此类反驳,但这样的反驳显然是存在。更重要的是,墨子自己的经历更是兼爱行为不能获得足够回报的活生生例子。他的论敌嘲笑他说,我不行义,也没什么坏处,你行义,又何尝见有什么好处?你就是一神经病。他的朋友则劝他说,天下人都不行义,你又何必独自承担?
墨子对此的回答是,正因为天下人都不行义,我更要坚决奉行。这就像大家都偷懒的时候,工作者更要加倍辛勤地劳作。(参见《墨子。贵义》)这句话里流露出的坚强意志和伟大情怀令人感佩,但也恰恰证明了兼爱理论要推广不能光靠利益驱动。
墨子相信,另有一个东西,可以让兼爱成为现实。
尚贤:平民政治的实践之路
墨子并没有直接提倡过平等,但在节用、兼爱、天志等主张中确实可以推出平等观念。节用到极致,君父的吃饭、穿衣、棺材板都和臣民一样,至少彼此看起来是平等了;兼爱到极致,君父像爱自己一样爱臣子,臣子像爱自己一样爱君父,当然也就不再有君臣父子之别,那是真平等了;强调天至高无上,那么在天面前,人自然都是平等的——据说,虽然天主教会等级森严,虽然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到今天贵族传统的尾巴都没割干净,但基督教就是从来都是包孕着“平等”之信念的,用的就是这个逻辑。
孟子、荀子还有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喜欢等级制的他们,都致力于批判墨子。孟子骂墨子是“无父”的“禽兽”;荀子说听信墨子的主张会导致“号令不施”;司马谈也说,墨家之法的结果,是“尊卑无别”。
我猜想,这里面虽然孟子骂得最激烈,但墨子对此大概最无所谓,因为他确实不太信任父子血缘的作用,他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又说:
“天下之为父母者众,而仁者寡,若皆法其父母,此法不仁也。”(《法仪》)
普天之下当父母的多了,但没几个是好东西,所以学习爸妈就是学习坏蛋啊。
但“号令不施”“尊卑无别”的批评,恐怕会大出墨子意料。墨家如果确实演变成那个样子应该会使墨子颇为失望和伤心。因为平等不是他想要的,他是最讲究发号施令的人,也极端强调尊卑之别,只是尊卑不以血统来划分罢了。
先看墨家的“尚贤”观念。
尚贤的意思就是一个人只要有才,不管什么血统,什么出身,都要给他官做。在这个问题上,孔仲尼老师在实践中已经大开了方便之门,但理论上没松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实还是成分论。墨子没有这种纠结,就直接提出来了,“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
那么,贤人做官,应该有什么样的作为呢?
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
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
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墨子。尚贤》)
大意是,贤者治理国家也好,主管官府也好,领导地方也好,都能够起早贪黑,绩效也特别优良。而绩效优良的一个重要体现,就是财富源源不断地流向政府,从而“官府实则万民富”,即大河有水小河满,政府有了钱,于是老百姓也就都有钱了。
前面提到过在孔门被哄下台的有若同学,可以把他的观点拿出来比较一下。有若说,老百姓有钱了,国君你还用担心没钱吗?老百姓都没钱,穷急了要造反的,国君再有钱还有什么意义呢?
后来,孟子也骂过一句狠话,叫“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因为这些“良臣”的专长就是为国君“辟土地,充府库”。这句话虽没有点墨子的名,但与墨家的贤者观念针锋相对,也是很明显的。
很明显,政府和老百姓谁在先,谁在后,儒墨两家心目中的次序是颠倒的,贵族派的儒家把人民放在前面,平民派的墨家却觉得应该首先把政府建设好。大体,儒家关心民生,观点主要是低税收;墨家则似乎主张高税收然后高福利。当然,这两种主张难说谁对谁错,牵涉到很多具体因素,所以类似的争论至今仍在继续。
墨子又说,既然让人家做了官,就应该遵循三项原则:
爵位不高则民不敬也,蓄禄不厚则民不信也,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也。故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尚贤》)
给贤者的爵位要高,俸禄要多,权力要大。地位不高的话,老百姓凭啥尊敬你啊?兜里没钱的话,老百姓凭啥相信你啊?手里没权的话,老百姓凭啥害怕你啊?
平民出身的官,因为不像贵族那样有传统优势,所以更需要爵位、财富、权力这些东西才能有执行力,所以封建宗法制温情脉脉的面纱也就不得不撕下来。掌权以使人民恐惧为手段,这时候再要判断墨子是在为人民说话还是在为统治者说话,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回答了。近代以来,在大力鼓吹墨家精神的气氛里,郭沫若曾独持异议,说墨子是站在“王公大人”一边的,这个判断你可以不同意,但必须承认它自有它的依据。
其实,在提倡节用和兼爱的时候,墨子的方案中也时时闪烁着权力的魅影。草根阶级对权力更加迷信和迷恋,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贵族眼里的权力往往是被礼仪、伦理、风度之类的东西重重包裹的,而来自底层的人们,反而见识过更多权力不加掩饰的运作和不可抗拒的强大。
《节用篇》里,墨子不光谈了以骄奢淫逸为耻,还谈了以多生孩子为荣。墨子眼中,人显然是最重要的资源,他说:财富增加容易,人口增长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现在有人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平均结婚年龄也要有三十岁,实在是非常的不像话。应该恢复古代圣王的法制,男人到了二十岁,不许不娶老婆;女人到了十五岁,不许不嫁人。这样,按照三年生一个娃计算,每对夫妻就可以多生两三个。所以,不是没有办法增加人口,问题出在政府不作为。
男子二十而娶,女子十五而嫁。当然是古老的民俗,但动用行政权力来干涉女人的子宫,一个人什么时候结婚,孩子生几个,都由政府计划,这是墨子的开创性构想。
回到兼爱问题。论证兼爱的可行性时,墨子发现利益驱动仍然不足以说服对方,于是他又讲了几个故事。
一个是“楚王好细腰,城中多饿死”的掌故;另外一个也类似,晋文公喜欢俭朴,所以他身边的臣子就穿得破破烂烂。还有就是,为了考验士兵的勇敢程度,越王勾践故意放火烧船,然后擂鼓命将士前进。结果,他的士兵们前仆后继,死在水火之中的不计其数。
这些故事在当时都流传甚广。但是,它们和兼爱有什么关系?
墨子说:减肥饿死,穿破烂衣服,冲进火船里送死,这些都违背人的本性。但是,只要国君喜欢就都可以做到。所以,只要国君推行兼爱,用奖赏来勉励大众,用刑罚来威逼大众,那么,兼爱就如同火焰向上,水流向下,是天下大势。
总而言之,先爬上领导的位置,再运用手里的权力,什么目标都可以达到。在这个信念的基础上,墨子设计了自己的理想国。
天下大同:墨子的理想国
和孔孟不同,墨巨侠的理想,不是帝王师,而恐怕是哲人王。
墨子书里面,“王公大人”出现的频率极高,墨子不断给他们出主意,说应该这样做,不能那样做,如此才对你们最有利。
但郭沫若先生据此说,墨子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我个人保留意见。我觉得,一定程度上的服务是事实,但之所以服务,应该算反映了墨巨侠面对现实的无奈。
拿希腊的事情作比较。我们知道,柏拉图曾经三次远赴西西里,去给叙拉古城邦的父子两代暴君上课。结果当然非常失败,最后一次,一代哲学大师甚至被卖为奴隶。
柏拉图不是犯贱的卞和,觉得发现了一块美玉,就无论如何也要献给君王。他为什么憋着劲儿要和暴君打交道?因为他老人家一门心思想让哲学家当王,而哲学家在任何国家都不受欢迎。指望通过民选而让一位哲学家为王是不现实的,那就只能设法,把一位现成的王给改造成哲学家。想当哲人王还是帝王师,据说是西方和中国知识分子的重大差别。一门心思想当哲人王的柏拉图,还是只能选择去当了帝王师,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亦然,可见形势比人强。
墨子的用心,估计和柏拉图差不多,也是要改造这些“王公大人”。只是他比柏拉图会说话,所以结果好一点,没有被变卖,不过是被楚王调侃,说是“贱人”而已。
我猜,墨子尊敬地喊着“王公大人”的时候,心里多半想着,这些人不是好东西,到了天下大同的那一天,都应该撤换掉。巨侠的心在滴血啊!
柏拉图有千古名篇《共和国》,畅谈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政治,中文干脆就翻译成《理想国》。墨巨侠其实也想着彻底砸碎旧世界,在一张白纸上勾画自己心目中的大同天下。
这就是《尚同篇》。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