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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有洁癖,若是看到,定会不悦。
可是家主会在哪里?
她生平第一次这样慌张,生死一线时也没有这样慌张过。伸手摘下腰间的绣囊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她走出主院。
整个赫连府一片死寂,一路寻来,熟悉的亭台楼阁,却是一个人都没有,唯有空气里弥漫的淡淡血腥气。
关心则乱,她定了定心神,开始试着用灵识来探察他的气息。屏蔽掉一切杂念之后,她感觉到了一个温温润润的灵魂,熟悉而温暖,一如当初小小的他将小小的她从乱葬岗抱起时的感觉。
是他的气息,气息平稳,他没事。
松了口气,她转身向着感知的方向去寻他,走了两步,终是挨不住身上的伤,微微摇晃了一下,咬唇撑起一股力气,继续往前走。身后走过的地方,蜿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没有风的夜晚,漆黑的天幕上镶嵌着一轮刀锋似的弯月,银色的月华将庭院里那一袭白袍的男子映照得纤毫毕现。
他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玉制的酒盏,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倒映在酒盏中的银色月亮。
“家主……”她在他身后停下。
他没有看她,依旧打量着杯中的月亮。
天一点一点暗了下来,月亮被什么遮住了。灭妖阵便在这一瞬间启动,五名顶级巫师联手摆下的阵法,与府门前那个阵法自然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可是于她而言,要逃脱也并非难事,纵使她已身受重创。往后一个腾跃,她虚空画出一道隐形的符咒,手中的银月弯刀挥出,回旋着袭向设阵的巫师。
这一击,齐刷刷削去他们每人一条手臂,刹那间鲜血四溅,她逃出阵去,盯住设阵的巫师,手中的银月弯刀因噬了血而兴奋不已,嗡嗡鸣叫。
就在这时,已经被破解的阵中蓦然掠出一条金色的捆妖锁链,将她紧紧缚住,令她难以动弹。
她顿了一下,没有挣扎,由着那尖锐的刺割破她的皮肤,陷进她的血肉。
因为,这捆妖锁是家主的武器。
手中的银月弯刀掉在了地上,她侧过头,不解地看向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家主。
赫连珈月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手一松,酒杯掉落在石阶上,碎成几片。
“家主?”她唤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终是回过头来,看向她,那凤眸因酒气而透着氤氲,看起来如往常一般的慵懒而温暖。
“带下去。”他收回视线,挥了挥手。
“等一下。”她挣扎了一下,捆妖锁收得更紧了些,尖锐的刺更深的扎进血肉之中,她却不管不顾,伸手探入怀中,取出那个绣囊,“我找到冰莲果了,还有灵兽的内丹,你吃了吧。”
他抿了抿唇,看着她,眼神闪烁不定。
几名成了独臂的巫师又惊又惧地看她:“家主,不要上当……”
他充耳不闻,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是弯下腰,伸手接过她手中被血浸透了的绣囊。
弯下腰的时候,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等我。”
她点点头,笑了。
她知道,她会等,她相信他。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她又能相信谁呢?
如果连他都不可以相信,那么,于她而言,活着未必就比死了更好受。
他后退一步,挥了挥手,守在暗处埋伏的巫师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家主,不如打断她的手脚,否则……天牢怕是困不住她。”一名按着断臂的巫师上前,心有戚戚焉地提议。
“她不会逃的。”赫连珈月捏着掌中浸血的绣囊,淡淡道。
她不会逃的。
天牢她来过,不过以前是她关别人,现在她被人关。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恨不得她去死。
比如现在,一名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狱卒正试图挑断她的脚筋。
“呵呵,伙计们,看到没有,名满北莽的巫女大人如今怕也是要栽在咱们兄弟手里了。”那狱卒拿着把剔骨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在她的脚上磨。
她一声不吭,仿佛那腿不是自己的。
“真硬气,不愧是银月巫女大人啊。”有人嗤笑,“不过真可惜,墙倒众人推,何况咱们兄弟也是拿钱办事,冤有头债有主,下了地府可不要找咱们兄弟麻烦。”说这话的时候,那人已经挑断了她的手筋。
“少废话,你们利落点儿,不废了她的手脚等她缓过气来准能废了你们。”一旁暗处,有人低斥。
“是是是。”他们下手更利索了。
她闭着眼睛,默默忍受。
反正,再痛都会过去的。
许久,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
门外,有脚步声缓缓走近,她眼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睛,不是家主。
锁链一阵丁当做响,门被推开。
“周公子,时间不多,要快些。”有人轻声道。
周赏点点头:“多谢。”
他走进牢房,在见到牢里头的情形后,不由得愣住,不过才几个时辰,怎么变成这样……
怔怔地看着血泊中少女,周赏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日在万妖山,那一袭白衣、手持银月弯刀的少女是那样的清丽出尘,美得几乎要夺去他的呼吸。
可是此时,她闭着眼睛,静静地靠在墙上,衣衫褴褛,手脚被废,仿佛随时都会断了呼吸。
听到泪珠落下的声音,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我不会死的。”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走近了她,蹲下身:“门外的狱卒是我安排的人,时间不多,我带你出去。”
“我不会出去的。”她摇了摇头,侧身避开他的手。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家主让我等他。”她淡淡地道。
“你是傻么!是赫连珈月将你送进这里的,已经判了火刑,明日午时就要行刑了你知不知道!”
“火刑?”她稍稍一愣,“为什么?”
“你不知道?赫连府上上下下一百二十三口人一夜之间都被杀了,他们说是你干的,因为现场有银月弯刀留下的痕迹。”他摇了摇头,又道,“可是我知道一定不会是你。一个连不相干的人都会救的女孩,怎么可能会杀了那么多的人。”
“嗯,不是我。”
“那你便听我的。”
“我不会出去的。”她仍是摇头。
他瞪着她:“你怎么如此死心眼!”说着,便强形要将她抱起来,却发现根本办不到。怔怔地看着她,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即使已经奄奄一息,却依然是北莽国最强大的巫女。
没有人可以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她留在这里,是因为她心甘情愿留在这里。
“他不会来的,跟我出去吧,我……”他垂下头,试图劝说。
“周公子,有人来了。”门外有人轻声道。
周赏一滞,咬牙瞪了她一阵,终于叹息着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她的掌心,转身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离开,重新闭上眼睛,掌心的触感是一块寒玉,却如活的一般在她掌心游动,最终沁入她掌心的纹络,消失不见。
即使是银月巫女赫连千乐,也微微一惊,她睁开眼,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只有掌心的纹络格外的清晰起来,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传说中的秘宝血玉,据说可以使时空倒转,令亡者归来。
如此珍贵的东西……
周赏,你又何必如此。
她在天牢等了许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默默地数过去,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有人将她带出了天牢,因为手脚被废,她是被架着拖出去的,然后被装进囚车,由一头老牛拉车,慢慢从天牢门口绕整个凉丹城一圈,停在祭台边上。
被绑上祭台的时候,已经快要正午了。
她的脚下架起了一圈可以驱邪的木头,大约是因为囚车绕城一周的缘故,整个凉丹城都知道了银月巫女今日行刑,都来观刑。
人群将祭台四周挤得水泄不通,她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的人,仍在等。
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
“那就是银月巫女啊……”
“赫连家对她恩重如山,她居然差点将人家灭了门……”
“等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行刑啊……”
“你没看到么,那主持行刑的官员还差一个没到……”
快到午时的时候,最后一个主持行刑的官员终于到了,那姗姗来迟的主刑官赫然便是赫连珈月。
透过人群,她看着他。
他扫了她一眼,便走到那一排主持行刑的官员中间坐下,跟周围的同僚寒暄打招呼。
她一直在等他。
“行刑!”有人高喊。
她仍看着他,没有动。
火被点燃的时候,她在等他。
火苗舔上她的脚底的时候,她仍在等。
赫连珈月身着朝服,与一众官员一起,看着她被执行火刑。
火被燃起的时候,有人在宣读她的罪状,她都没有听清,她只听到一条,“剥夺其姓氏,逐出赫连家。”
她仍在看着他,只是眼中已经一片安然,没有了等待。
今日是他的生辰。
他说,今日也是她的生辰。
所谓生辰,竟成死祭。只是,可有人……会来祭她?大概,是没有的吧。被逐出赫连家,她便又是孤身一人了,即便死,也是孤魂野鬼。
火光中,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对面的那个男子,她的家主。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背景。
她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可是视线为什么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就要看不清他了……
大火从她的脚底往上蹿,烧断了她腰间系着的绣袋,绣袋掉进火堆里,有什么东西从绣袋里滚落出来,一颗,二颗,三颗……弹跳着滚下高台,闪着晶莹的光。
只有一颗,因为时间不够而没有打磨得十分圆滑,掉进了火堆中,便再也没能出来。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
大约……是再没有机会送给他了。
烟火熏燎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她的眼中,再没有他。
再也没有了。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
今生,赫连千乐只为赫连珈月而活,她终是没有食言。
只是不曾想到,这一生,竟是如此的短暂。
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