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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着坐在一旁看着他干净的侧脸,皮肤很干,在寒风中被冻得皲裂,可是轮廓仍然清俊,隐在阴影里,像一幅精雕细琢的剪纸。
“挺难受的。”徐知着使劲皱眉头。
“是啊,这样,其实,最难受。”陆臻忽然间眉目宁定,仰起脸看着远方,好像塑像一般,阳光从帐篷顶上的透光膜里落下来,镀在他脸上,陆臻的鼻梁挺直,从侧面看过去亮起极漂亮笔直的一条线。
愣了几秒钟,他恍然回神,勾起嘴角溢出一丝笑纹,埋头开机,熟练地输入密码与相关指令。
“把防护服穿上。”徐知着把带来装备一件件挖出来。
陆臻看了一眼放射性探测仪,摆摆手说:“算了,辐射不高,穿上不方便。”
“你……哎!”
“倒是你,快点滚吧,啊……小心别沾上了,哈哈,你这三年就别想生了,生出来就是小怪物!”陆臻哈哈笑,表情很恶劣。
徐知着虎着脸踹过去一脚,忍不住又心软,折返回来从背后抱住陆臻用力勒了勒:“保重!”
“我会的!”陆臻轻轻点头。
卫星电话再次接通,基地那边讨论得很热烈,本来就是没有公论的事情,是死是活都带了三分不可明说的直觉与三分不可明说的经验,再怎么也要争个板上钉钉的结果来。
怎么可能?
陆臻听了一会发现自己插不上什么嘴,小心翼翼地坐到旁边绝碰不到炸弹的地方去,肌肉放松,立刻听到脊骨咔啦啦作响。
“少校?少校?”吴鸣敏锐地发现了陆臻的消失。
“嗯,我在,你们讨论好告诉我。”陆臻马上回答。
耳机里沉寂了几秒钟,吴鸣的声音带歉意响起:“真对不起。”
“没关系。”陆臻顿了顿:“少……呃……”
“少校,鄙姓吴,很荣幸能与你同级。”吴鸣说。
“吴少校,不必说对不起,尽力就好。我是一个军人,穿上这身军装就代表我能接受任何风险,我不会要求你给我万无一失……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陆臻道。
“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吴鸣轻声复述。
多功能腕表显示室内温度零下24,金属箱被牢牢地冻结在它的冰雪底座上,雪里面加了水,冰结得晶莹,凝出不规则的冰花。陆臻强迫自己看着它,清空大脑,屏除杂念,他已经想得太多了,太多的负担让他开始变得忧愁,那种从心灵开始的软弱的味道,在身体里漫延,这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在吴鸣他们的指点之下,陆臻对炸弹又做了更进一步的分解,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开始剪断一根线,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非凡。那边的六个人又开始吵起来了,于是陆臻又开始等待。
时间从来没有变得像此刻这般地难耐过,陆臻屏气凝神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与思绪,把那些跑偏了的神游分子狠狠地拉回来,然而一个恍念,脑子里又闪过鲜活的画面。
刚过完年……又一年了,陆臻想,其实妈妈的口红快用完了,忘记买给她。
还有那些书,他的那些书……他留在卧室里的,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好奇去翻看。
他想起小时候,同学、朋友、念书、打球,那些惊心动魄的慌乱,那些迷茫与坚定……回忆像一个加长了摇臂的摄像机,盘旋着,角度诡异地在他曾经过往的生命中掠过,长出一个悠长的镜头。
天色渐渐暗下来,双耳灌满了呼啸的风声居然从极喧嚣中感觉到寂静,因为还没有进一步的指示,陆臻没开头灯,一切隐匿在黑暗中。
雷振东忽然说:“大家停一停。”
陆臻打起精神。
“少校,不如你今天晚上休息一下吧。”雷振东说。
呃……陆臻一愣。
“这个系统的电能看起来还很足,撑一两天没有问题。”吴鸣接上,“而且,我们也都觉得你需要放松一下,好好休息,无论最后提出什么样的方案,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是非常重要的。”
“这……”陆臻迟疑。
“我已经通知队长了,队长说他马上带人过来替你。”刘云飞最后终于忍不住。
陆臻笑了:“看来你们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出结果了。”
“抱歉。”吴鸣说,“我们也知道你现在很难熬,少校,我觉得你现在有些太紧张了,当然,我不应该这么说……”
“我好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陆臻开了头灯,用多功能电表又测了一次电压,电压很稳定,说明这个电路的供电正常。
“是的,我们会争取在今天晚上拿出一个方案来。”吴鸣看了一下表,“现在是晚上8点,到明天早上8点,您还有12个小时,吃一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
“手上的冻疮也可以处理一下。”陆臻笑道,因为帐篷里没有别人,所以没人看到他苍白的脸上浮出血色。
“是的。”吴鸣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感慨:“少校,您真是一个……如果方便的话,回军区我请客,大家好好喝一杯。”
“没问题。”陆臻开始分门别类地收拾东西。
没过太久,帐篷的防风门被人一下子拉开,陆臻猝然回头,头灯拉出一圈灿白的光随着他的视线转移,夏明朗原本轮廓鲜明的脸被打上分明的阴影,白得极白,黑得极黑,一瞬间凝定,好像舞台亮相时的定格。
夏明朗往旁边让了一步,沈鑫从后面闪进来,笑容有点夸张,很热情洋溢的样子:“臻子,我来顶你的苦窖了。”
陆臻笑了笑,把地上的东西交待了一圈,夏明朗听他说完了转身就走,从头到尾一字未发,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沈鑫看陆臻发愣连忙用胳膊肘儿顶他:“哎,你别生气,队长心情不好,那不是怕你出事儿么,现在队里心情就没好的。”
“我知道。”陆臻苦笑,一边把防寒服的袖口收紧追出去。
外面暮色沉沉,黑寂的旷野中一个淡淡绰绰的影子走在前面,陆臻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艰难地奔跑,等他追上夏明朗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
许航远极帮忙,大手一挥,指了个大号帐篷,说:“英雄,今晚你就睡那儿。”
陆臻客气:“这怎么好意思啊,许队长。”
许航远曲指在下巴上一磕:“那,没什么,好办哪,”他伸手揪着夏明朗的肩章往陆臻面前一推,“把这小子送给你侍寝了!”
陆臻满头黑线到地。
火堆前的众人放肆地笑成了一团,陆臻微笑着一个个看过去,那些熟悉与陌生的人,参差坐着,他们眼中有明显的关切,他们的眼中没有怜悯,他们仍然可以纵声大笑,就像他们也会号啕大哭。
这是一群汉子。
不是练出一身疙瘩肉,摆个冰酷的表情就能被称之为男子汉。
那些人,他们的血管里流着蓬勃张扬的血,他们的心脏强健而有力,他们的眼神凛利纯正。
夏明朗把加热好的野餐食品递给陆臻,红烧牛肉土豆里拌了白米饭,在此时此地绝对是重量级的豪宴。陆臻吃得很唏嘘,这两天他一直吃野餐口粮习惯了小份冷食,乍然吃这么热乎乎的东西,胃里暖得几乎有点疼。
陆臻吃完饭找了个借口去看新到的防爆罐等排爆工具,专业的防化兵还没到位,许航远拉上了自己的爆破组,负责人看到陆臻的第一眼有点迟疑,似乎拿捏不好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陆臻看着他笑,笑容明媚,让人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不大用得上,20KG的高能炸药,能封住这种级别的防爆罐全世界都没有,陆臻也就是找个比较合理的理由离开那堆火,他的到来让他的兄弟们心情沉重,他不喜欢。爆破队的副队长异常热情给他推荐最新的工具:这个带上,去年刚刚列装的;那个也带上,跟你说,队里特别买的,别的地方没有。
临走时陆臻七零八碎抱了一大堆,副队长在他身后看着,走出去好远,陆臻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兄弟,记得亲自还回来啊!”
陆臻眼眶一热,转身敬了个礼。
在这样的夜晚还能睡着,算不算一种奇迹?
然而陆臻合上眼,他很快就睡着了,听说只有心无杂念的孩子在他最放心的人身边才会如此。
夏明朗守了他一夜,陆臻的睡法太安静,呼吸柔和,心跳平缓,一动不动,隔了厚厚的衣物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跳。
好像尸体。
夏明朗睁大眼睛胡思乱想,恍然觉得现在是否也算是一场演习,让他有机会可以预演一下,怎样去面对一个不再鲜活的陆臻。
可是……
夏明朗忽然捂住脸,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如果陆臻有什么万一的话,他是没有机会去面对他的尸体的。
第六章 兵天血地
1。
天已经完全亮了,清早的阳光从顶上落下来,这让陆臻的面容看来有些模糊,轮廓线镀着绒绒的金边。灰尘扬起在光线里,上下翻飞,像细腻的金粉。
“等我回来。”陆臻站起身,拉开帐门,冲出去。
风倒卷进来,夹着雪。
夏明朗安静地看着陆臻的身影被拉链收聚成一条线,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有脱力的感觉,他松开手,躺倒。
门外,是白雪茫茫的大地。
陆臻记起红楼最后一幕——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功名利碌皆粪土……当然,也不尽如此,然而只有爱是人们死后唯一可以带走的东西,它让我们离开的脚步变得如此沉重。
营地里已经有忙忙碌碌的战士,看见他时都顿一顿,微微点头,偶尔有人抬手敬礼,陆臻连忙绷直脚跟还回去。
陆臻算什么?
他在想,陆臻算什么?
其实陆臻什么都不算。这世上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会少。
“你的生命其实不值什么,可是,你会带走爸爸妈妈的儿子,麒麟的兄弟……”陆臻小声对自己说。
回去换班,沈鑫仍然扑给了他过量的热情,虽然这样的热情多少有点假,毕竟沈少不是方进那种永远热血沸腾嘴里高喊着噢耶的少年。当他的嘴角上扬,眼角下垂,嘴边勾出深深的法令纹,这样深刻的笑容怎样都带着一点急切的味道——请给我一些什么!
于是,陆臻毫不吝惜还给他一个同样夸张的笑容与大大的拥抱。
“辛苦了。”陆臻说。
“切~”沈鑫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