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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毛泽东就不同了。上述他所说的话不过是为了一时安抚与共产党合作的政协(政治协商会议的简称)人士而抛出的定心丸。一九四九年九月首届政协会议期间,党外人士问他何时过渡到社会主义时,他的回答是「大概二、三十年吧」。(注7:见《中共党史研究》一九八年第一期第二十一页。)但他从未想过说了的话应当算数。所以到了一九五三年,中国尚未完全从国内战争和韩战中恢复,「各种条件」尚不知在何方,他不征得「大家同意」,就迫不急待地要搞社会主义了。他在六月间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不指名地批判刘少奇等「还在继续搞他们的『新民主主义』,不去搞社会主义改造。这就要犯右倾的错误」。(注8: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五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
因为是共产党,搞社会主义是党的本份,刘少奇暂缓实施社会主义的意见在毛泽东立即「走进」社会主义的主张面前理不直气不壮,其他同志也无一敢用毛本人的话提醒他:条件尚未具备,人民尚未成熟,大家也未同意。以刘少奇为首的政治局成员逆来顺受,默默地、消极地挨他的训,接受了他的左倾主张。
这是毛执政后首次向所谓「右倾」发难。此后他便以反右为己任,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制造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派斗争」、五八年的「大跃进运动」、五九年的「反右倾运动」和长达十年的文化革命,直至他死去,仍没有改变。
至于与共产党合作的几个小党(习惯称为「民主党派」),在国民党时代,他们还有几份报纸宣传自己的主张,即使文章被新闻检查官删去,以至在报上开扇「天窗」,也无妨其作为一个独立的政党活跃在政坛。到了共产党时代就不同了,他们个人在政府中得到了高位,可是他们的党却失去了舆论工具。共产党说要搞社会主义,他们只有拥护、拍掌的份。毛泽东屡次对他们说:「你们是上了贼船了。」毫不掩饰其得意之情,因为他知道他们没法子也没有胆量下船。而他们的确无一人敢拿毛几年前说的「我们的资本主义是太少了」这句话来戳穿他的言而无信。
要搞社会主义,中央的私营企业局改由共产党员主事,千家驹只剩下了管理商标的工作,吴羹梅则被赶出大门,连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也不得拿走。该局又改名为工商行政管理局,标志著私营经济的末路。《私营企业暂行条例》一天也没有实行就成了废纸。
一九五三年,中国约五亿人口,四亿从事农业。按照斯大林下的定义,社会主义就是农业生产集体化、合作化。作为斯大林的学生,毛决定著手「通过农业合作化,逐步建立农业中的社会主义生产关系,限制和消灭农村中的资本主义」。(注9:同注8。)农业生产合作社便普遍地组织起来了。
靠了无远弗届的共产党组织,合作化运动搞得声势浩大、迅猛异常,毛的同事们只能在他咄咄逼人地催赶合作化进度时在旁稍稍洒点冷水而已。本来,农民们只愿实行田间劳作的互相合作,而不愿将自己的土地、农具入到合作社里去,因此对办社一举并不热心。中共颁布的政策很漂亮,说农民有不入社的自由,但到了下面却到处都在强迫农民入社。譬如有的县召开斗争富农大会,县委书记在会上指著正挨斗的富农对农民们说:「走社会主义道路就入社,不入社就跟他们一样。」结果原先不愿入社的农民赶紧找干部表示愿意入社,有的甚至痛哭流涕要求马上入社。
一九五五年,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回河北省安平县老家去探亲,毛让他顺便了解乡村合作化的情形。李银桥了解到乡里是这样办的:区里派下来的干部命令全村人站到场院里,宣布:跟蒋介石走的站那边,单干;跟毛主席走的站这边,搞合作化。这样自然无人敢不入合作社了。毛听了李的汇报,认为农村干部「胡闹」,为此还给河北省委第一书记写了信。但他只是觉得干部们的做法「太简单了」,合作化还是非搞不可,因此那「胡闹」根本无法制止。
自从搞合作社开始,中共就在那里搞「共产」了。国务院副总理、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一九五五年四月在第三次农村工作会议上,就批评了下边用「连续三天三夜开会」的办法强迫农民入社的做法。邓又指出,大耕畜折价入社,折价偏低,「归还时间有的三年,有的五年,甚至个别有一百年。名之谓『借』,实际不还。」这是中国农民第一次亲身体验「共产」的含义。由于果树入社是不付报酬的,农民不愿被共产,宁可砍树。猪羊不愿送运到社里去,只有宰杀一途。而归到社里去的大牲口,由于管理不善,死亡极多,全国一下子减少了二百万头以上。当时全国已建成的六十七万个合作社,有四分之一在一九五四年减了产。
到了一九五五年,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有的合作社,「船漂出三十多里没人管,耕牛出去三十多里没人找,社内耕牛死亡占百分之六十」。(注10:引自《农村未来》一九八八年第二期中邓子恢的秘书刘蓬勃的文章。)那些毫无基础、一哄而上成立的合作社急需予以整顿,这是党内高层人物的共识,毛泽东亦赞同在部份地区实行「收缩」。经政治局批准,邓子恢及其副手廖鲁言签署了解散大约两万个合作社的报告。中共中央为此下了文件。
但是,到了五月下旬,毛与邓子恢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一九五六年应当发展多少合作社,邓主张翻半番,毛主张翻一番,即总数达到一百三十万个。邓坚持自己的主张,理由是这个数字已经由政治局批准,毛本人当初也曾同意过。毛泽东自己改变了主张,却反咬邓一口,说邓「右倾」,对合作社不积极,专替资产阶级、富农打主意。他在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指责「高级干部中资本主义空气,不准备搞社会主义」。他不指名道姓,却说「你们五三年为什么不讲社会主义?.....证明脑子里一点社会主义没有,满脑子资本主义」。(注11:一九五五年在农村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和插话。)
刘少奇本是邓子恢的支持者,他如果是个坚持原则的人,这时理应站出来抵制毛的翻番的主张,坚持按政治局的决议行事,并批评毛泽东的蛮横霸道的作风。然而,他为毛的霸气所慑,毫无斗志,一味退让。他在十月间的中共七届六中全会上作了检讨。不过,他还是说了几句实话:「我以为在土地改革后.....大约还要一些时候,再来普遍组织农业生产合作社,因而对于....合作社没有认真地加以提倡和研究。」
毛泽东是个高明的战术家,他对刘少奇只是旁敲侧击,把他比作「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打击则集中在邓子恢一人身上。这样,中央其他人便脱了干系,不必背「右倾」包袱了,大家都跟著批判邓子恢,宣布拥护毛泽东的主张。坚持按早先政治局决议行事的邓子恢成了罪人,而任意践踏党的决议的毛泽东反倒颐指气使,肆意训人。从这时起,直到二十一年后政治局一致通过二度打倒邓小平,中共高层的大多数领导人每到关键时刻就放弃自己的观点,附和毛泽东,向被批判斗争的对象扔石子。这样,他们客观上也就助长了毛的左倾错误和专横作风。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本是老话,现在又加上共产党这个以革命为宗旨,以反右为己任的组织,合作化的旋风自然越刮越猛。毛泽东在一九五五年七月底时要求全国到五七年冬和五八年春,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入社。于是各省开会,纷纷检查「右倾保守情绪」,修订计划,向中央报告。如云南报的是百分之五十五,河南是百分之六十,浙江是百分之七十,山西是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辽宁更革命:百分之八十至八十五。(注12:《党史研究》一九八四年第四期。)
各省的干劲反过来又影响了毛泽东。他见自己的主张被全党接受,思想便又跃进了一步。七月间他的设想是五年完成合作化,十月间改为「三个冬春」,到了年底就宣布「只需一九五六年一个年头」就可以合作化了。而实际上,在这种一味向前赶的浪潮中,各省的干部各自鞭打快牛,日夜催赶合作化的推度。譬如四川的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本计划到年底将全省百分之二十七的农户组织进合作社,一挨批评,只好将计划翻一番。他每天催下边报数字。为赶进度,只得下令「先搭架子,先挂牌子,具体问题以后处理」,等于强制农民入社,而将土地、耕畜、农具、种子等一大堆问题搞成一堆烂账,受害的只能是千百万农民。
由于毛泽东在一九五五年九月召开的中共七届六中全会上宣布「使资本主义在六亿人口的中国绝种」,「我们要使资本主义在地球上绝种」,于是全党快马加鞭,比毛泽东设想的「一个年头」还要快,一九五六年初全国农村就基本合作化了。社会主义是来了,生产力却受到了破坏:一九五六年棉花比一九五五年减产一百四十七万担,猪减少了三百五十万头,大牲口减少七十万头。(注13:《新华半月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另一说法是大牲畜减少一百多万头)(注14:《党史研究》一九八七年第一期第三十七页。)这在当时贫穷落后的中国,不是小数字。
此时,只有集体生产才是社会主义,农民(现在是社员了)个人从事副业便是资本主义,应加以限制或禁止的观点开始流行。结果是灾难性的:譬如福建省一九五六年猪比五五年减少百分之二十,砖瓦减少百分之二十七,鸡、鸭、蛋也大量减少,而茶叶生产竟不及战前(三十年代)的一半。黑龙江省委当年七月向中央报告,全省农村的副业生产下降了一半。其他各省大致也是如此。(注15:《党史研究》一九八三年第四期。)
社会主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