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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认为自己有着伟大的动机,干部们在撤谎、吹牛时一点也不觉得羞耻。譬如河南省召开省党代表大会,登封县的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堂而皇之地发言,为自己吹牛、造假的行为辩护道:「不虚报,就不能鼓足干劲;不虚报,就不能促进大跃进的形势;不虚报,就于群众脸上无光....」一连七、八个「不虚报」,就如何如何,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英雄。后人也许会问,难道这位登封大夫不怕下油锅?答案是:一、法不治众,大家彼此彼此。二、河南在省委书记吴芝圃的率领下,已吹出了「千斤省」(即全省粮食平均亩产一千斤)的牛皮,天塌下来先砸个儿高的,要下油锅也轮不到他县委书记。三、省委吴书记正在物色接班人,既然他喜欢吹牛,那么为吹牛寻找理论根据自然可以博得大人的青睐,说不定可以脱颖而出,升迁到省城去。后人也许还会再问:难道省委书记就不怕得个「欺骗朝廷」的罪名,被套上大枷送到京城?答案也还是上面那三条。
总之,吴大人就是不怕。八月间,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批评党的监察委员会不起作用,主持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日常工作的副书记刘□五便率领了一批人到吹牛最凶的几个省去调查。他们一路上不敢乱发议论,到了河南,见吴芝圃等人闹得实在不像话,方出面向吴提了一些意见。但吴自恃人民公社的发明权归本省,认为自己是大跃进的英雄,根本不将监委书记放在眼里。刘无可奈何,结果真的是「不起作用」,白跑了一圈。「不起作用」倒也罢了,八年后文革一开始,中央监察委员会就被诬为「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据点」。以刘为首,十五位常委中被整死和被逼自杀的竟有八位。监委被一举摧毁,毛泽东、林彪在中央为所欲为,成了不受监督、约束的君主。这是后话。
当时,规规矩矩做事的省委书记也有,陕西的第一书记张德生可算一个。由于在别人胡来时他坚决不跟浪潮,不肯向中央吹牛说大话,陕西被批评为「黑锅底」。但周恩来心里有数,曾风趣地夸奖张领导的省委是「守法户」。由周恩来这话可以判断,当时规矩守法的必定是少数。这一点也可由五、六个省的统计局长向薛暮桥诉苦这件事得到印证。
对于一九五八年的种种疯狂行为,音乐家、上海音乐院院长贺绿汀有一句很精辟的评语:「大跃进是空洞名词,鼓励急躁情绪,浮夸作风,不要科学,违反规律。」
在那一年中,中国人制造的荒唐事件,表现的疯癫行为可能超出了过去一千年的总和。除了前述与大炼钢铁有关的外,这里再略述几个。
二月间,中共中央和国务院联合发出「除四害(苍蝇、蚊子、老鼠、麻雀)」的指示,公布了各省市计划实现「四无」的期限,如北京定为两年,河南三年等等。由此搞了个全民动员、亿万人参加的剿灭麻雀的全国会战。仅北京一处就有三百万人上阵,连续闹了三天,共打死麻雀四十万只。平均起来,每二十五个人合作奋战一天,消灭麻雀一只。剿雀大军中包括华罗庚、钱学森等最优秀的科学家。
全国各地统一的行动似乎不多,全民「除四害」之外,还有一个「全民写诗」。
由于毛泽东在三月间成都会议上指示「每人发三五张纸写写民歌,劳动人民不能写的找人代写」,中共中央竟号召「全民写诗」。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张闻天在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的发言中说,老百姓对此「不胜其烦」,这大致是事实。譬如山西省委号召大放「文艺卫星」,要青年人每天写几十首诗。作家赵树理就对请他去讲话的年青人说:「我给你们泼凉水啦!我是一个职业作家,一年还写不好一本书,你们一晚上怎能写出几十首诗?别说放卫星,连个起火(即烟火炮引者注)也放不成。」可是讲完后,主持会议的干部照旧宣布,每人必须写诗若干,不得偷工减料,气得赵树理当场拍了桌子。
有一个人倒是一个晚上写了几十首诗的,这是正在黑龙江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的右派份子聂绀弩。他在其《散宜生诗》自序中告诉我们,一九五八年「大办文化」时在北大荒劳改犯农场中发生的一件趣事:「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要做诗。....说是要使全中国出多少李白、杜甫,多少鲁迅、郭沫若。」「立刻每人炕头都点上一盏灯。这房里是两条几十人的长炕,一时百来盏灯点起来,满屋通明,甚于白画....」劳动了一整天,大家都想睡觉,对这种命令自然是「不胜其烦」,但聂绀弩却窃窃私喜,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诗了。他写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交出一首七言长诗,想不到竟荣获表扬:领导宣布他做了三十二首诗!原来领导为了凑数,将他的诗按七言绝句四句一首的标准裁成了三十二份。可见名曰「大办文化」,当官的关心的只是「大办」而非文化。
在「大办」的热潮中,云南省会昆明办了个「万人赛诗会」,一连数天,满城都是张贴的诗画。云南大学校长、文学家李广田看了三天之后,在教室里对学生说:「同学们,我仔细琢磨了三天三宵,这里面确实没有一首可以称之为诗的东西。」
由于平民百姓的诗作无人刊印,我们仅能由名人诗作之不堪卒读来推断李广田的言之不虚。如戏剧家、诗人田汉时为文化部副部长,在大跃进中写的是竟是这样的「诗」:「一九五八年,祖国不寂寞。人民干劲大,一个赛一个。」
全民写诗,劳民却不伤财,至多破费点笔墨纸张。毛泽东号召的「全民皆兵」、「大办民兵师」,虽然号称有两亿四千万民兵,但那只是花名册上的兵,造成的危害也并不严重,仅仅苦了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罗荣桓元帅。他主持民兵工作,可是对各地汇总来的民兵人数,他吃不准应当打六折还是打四折,只好说:「究竟民兵有多少,是个谜。」(注14:《罗帅最后十五年》第九十九页。)
经济建设就不一样了,各地搞的五花八门、举不胜举的名堂,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湖南凤凰县城是沿山筑的城墙,城内一律是青石板、红石板砌的路。跃进了,应当实行「运输车子化」。但石板路是肩挑人扛的时代的产物,如何行车子?于是县委下今令用泥土将全城的石板街道盖上了厚厚的一层。「车子化」的准备工作是做好了,可是谁也没本事「化」出一部车子来。有路没车,白干一场。要是县委书记们肯认错,再下个命令将泥土扒去倒也罢了,可是他们就是没有这份勇气。老百姓就遭了殃。在那个一年四季时常下雨的地方,一到雨天全城就泡在泥浆里,因为石板下的下水道全堵死了。直到二十多年后,车子化也没实现,新一代的领导人终于老老实实地将石板翻出重见天日。
因为有科学家说,天山、祁连山的积雪融化成水后可以解决西北的干旱问题,物理书上又说黑色物质从太阳光中吸热的本领最大(夏天可不要穿黑衣服),于是便有人行动起来。事前连可行性也不论证,成本、收益一概不加考虑,便派人去雪山撤煤渣,甚至派空军去轰炸冰川,结果一无所获。
又因为有专家说,人的粪便在高温下发酵更快,使用的肥效更高,广东番禺县动员农民用大锅煮粪煮尿,以此制造高级肥料,说是这样粮食高产卫星就有了保障。
南方农民绝大多数都住茅屋,因为茅草可以沤肥,湖南便发明了拆茅屋,将茅草混上人畜粪浸入水塘,然后开塘水灌田的施肥法。他们将这称作「茅屋洗澡」、「屎湖尿海」。仅宁乡县就拆了十五万间茅屋,占全县五分之一的住房。
粪便发酵再好也还是粪便,于是又有人想到榨芝麻油、胡麻油往玉米地里浇,给庄稼注射葡萄糖液。河南有个生产队为了放一颗亩产一百二十万斤的巨型卫星,干部下令打死了七十多条狗,煮成狗肉汤浇到地里。但是由于下种过多,出秧过密,结果不得不将秧全部割掉。七十多条狗连一斤种子都没换回来。九月十日,刘少奇去河北徐水县视察,见那里用麻油、葡萄糖、狗肉汤灌庄稼,非但不制止,反而说:「那你们可以养狗嘛!狗很容易繁殖嘛!」
「多快好省」,多字当头。为了多产粮食,不惜工本多下种子。四川重庆竟然有人想在一亩田里下一千斤种子,以为这样便可以收获十万斤。邓小平见到,提出异议,方才制止住。(注15:一九五九年二月二十日在上海市委的讲话。)
一九五八年的新鲜事中还有一椿是不可不提的。搞共产主义,革命革到了家庭头上,许多地方不许再提「家庭」两字,改之以父母兄弟姐妹为成员的「小组」。革家庭的命,政治局成员康生是最积极的鼓吹者。他对农村干部说:「既然已经公社化了...当然不需要家庭了。家庭是革命最大的包袱....革命就得革掉儿女情长,一律要男编男队,女编女队,小孩进托儿所,老人进敬老院,家庭就解散了,消灭了,人人都一身轻松地闹革命,这是生产力的大解放。」(注16:林青山著《康生外传》第一五八页。)不少地方,如山西省阳城县就真的这么干了,把各家各户分男女各撵到大屋子里去住。幸而康生并不具体掌管一处,所以认真去解散家庭的干部并不多。
闻名于世的京郊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在「大办工业」的口号下办起了水泥厂、石灰厂、小煤窑。工厂开山炸石,罩住了好几个古脊椎动物的化石点。因为学问不值钱,专家们无力制止这种破坏行为,直到毛去世后十年,学者的话才受到「党的重视」,将工厂迁出了遗址。
正在建设中的黄河三门峡大坝工程尚未证明成功(事后证明基本上是失败的),人们就热昏了头,不加论证,不计后果,一下子竟然在花园口、信山、乐口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