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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流下泪来。
这么久,她从未想过要在他面前哭。她发过誓,自佛堂那日后就发誓,即便死也不要在他面前哭。
可她哭了。
但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央求他吗?跟他说她现在其实很害怕吗?
她只是流着泪,一边忙乱地安抚着儿子,一边死死跟在他们后面。
可静渊却连头也没回,抱着文斓越走越快,她想追上,直到被路上的坑洼绊住,差一点跌倒在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恍如一道惊雷,照亮连接时空的桥梁,在这一刻,她忽然顿悟。
曾几何时,有那么多的哀愁和喜悦、温暖与悲伤,都想交付于这个男人,可不能了,早已经不能了。还不明白吗?孟至衡,一切都已经注定
于是她停下。
车停在码头,静渊将儿子轻轻放在汽车的后座上,男孩已经昏了过去,那根木头还插在他肩上,他不敢拔下它。
“别蹭着他。”静渊让锦蓉坐到后面,轻声嘱咐。然后他下车,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老陈已经把车发动。
终是不忍心,他转身,打算叫她过来和锦蓉坐在一起,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弃的,并没有跟上来。
远远地,她站在通往平桥的那斜坡上,抱着文昌,衣襟被风吹得缓缓飞动,僵直地站着,身后是黑烟缭绕的盐店街,她怔怔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往回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想呼唤她,可就似身处梦魇,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法发出声音。
儿子在昏迷中轻轻呻吟着,而她,消失在他的视线。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是结束了,对于他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早该结束。
“老陈,快开车”
他上车,关上了车门。
紫云山的防御工事里建了医疗站,汽车行在盘山公路上,茫然地跟着拥挤的板车、货车、架子车,转弯,前行,后退,再前行。静渊的眼睛不听指挥地寻找着,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寻找着谁。越是行进,越是不安。
他竟没有看到一个孟家的人。
文斓终于被送到了医疗站,在紫云山的防御工事中,医疗站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在两座山的罅隙之中建起的四个木质大棚,伤员实在太多,静渊和锦蓉刚刚安顿好儿子,就被医护人员赶到了外头。
警报又响起来了,人们吵嚷着,尖叫着,涌入不远处的防空洞,静渊是最后进入防空洞的人,回头的瞬间,看到对面的天空,一排飞机,像苍鹰被风振动了翅膀,要抖出一番傲然的姿态,同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再向上一扬,扬起的同时,落下一个接一个的炮弹,盐场高高的天车井架在斜斜倒塌,因为距离太远,看起来就似折断一根树枝一样毫不费力,在烟尘升腾的同时,烈焰在燃烧。
火焰最为猛烈的,是一河之隔的地方。
青砖白墙,流丽的飞檐挑梁。那是清河的盐店街,林家的盐店街,他的盐店街
他看着,看着,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爆发出一声泣血的哀嚎。
七七
火光映红了他的眼睛,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听不见,只看到一片火海,在远处慢慢翻卷着赤红的波浪,狰狞地发出尖利的啸音。
民国二十七年一月七日,侵华日军在占领汉口后,从湖北宜昌出动飞机,对中国的盐业基地——四川清河进行轰炸。这一次轰炸,在日本人的军事记录上,被称为“盐遮断”行动。
这一天,从上午九时到下午三时,日军在清河连炸了三次,半月内又接连炸了两次,半年内共炸了七次,总共投下炸弹一千五百四十四枚,其中燃烧弹四百多枚,炸死三百六十人,炸伤七百七十人,炸毁房屋一千一百间,烧毁房屋一千三百三十间。
盐店街在第一天的轰炸中被夷为了平地。
……
起风了。
淡墨色的粉屑在树木、屋顶、山石、泉流、青石路上铺了浅浅一层,如细雪一般,每一个脚步都会让它们在光影中轻旋漫舞。
善存踏着这层粉屑,在烟尘里走向平安寨的高处,尽量走到最高,他想看得远一些,可他只看到天边升腾着的那雨云一般深重的黑烟,那是几千年、几百年积攒下来的繁华被付之一炬后的残骸,它们正被南风吹到他的面前,吹进他的记忆。
“孟兄弟,走上这条荣华路,想要全身而退就难了。”那个苍老慈祥的声音轻声说着。
“如果走的是正道,我不需要退路。心安理得,无怨无悔。”那时的自己,是多么桀骜固执。
善存的嘴角露出苍凉的笑,在那尘烟的尽头,模糊的过去渐渐清晰。林世荣,那个高贵慈祥的老人,清河名副其实的第一盐商,整个盐店街兴衰所系的第一人,他孟善存的恩主,正慢慢向他走来。
那样的一个人,不论是谁,在见到他第一眼就会不由自主为之心折。
“真看不出来像快七十的人,却好像跟杜老板一个年岁似的。大哥,你看他那辫子,一根白头发也没有还有那衣服,上面绣的是什么?凤凰?”秉忠悄声问他。
“鹤,是白鹤。”善存说,他并不在意林老爷穿得有多么华丽,他在意的是什么时候自己和家人兄弟,也能如这林家人一样,站在全清河最景仰的高度。
那时候他刚刚从亡命之徒变为一个小盐商,唯一的一口盐井还是借ji女的钱打下的。农历端午节的盐商聚会本没他的份,据说是林老爷看了他的名帖,随意问了几句情况,说这运丰号刚起步,商业协会理应扶持新人,便让善存和秉忠带着家人也一起参加。
但善存并没有带上妻子,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妻子是下江人,更不希望被人打听到他是如何得到这个妻子的。
那年他走货到渝州,偶遇扬州大户白老爷带着家眷游玩,看到了白老爷未出阁的美貌女儿白秀。心怀大志的小盐商绞尽脑汁,百般算计,想尽一切办法博得白家人的喜爱,更在一个夜晚,由秉忠把风,将白秀诱拐出外。
他对他的阿秀说,自己虽然不文一名,但会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对她好一辈子,爱她一辈子。
十五岁的白秀懵懵懂懂,很快就被这个四川人的英俊和热情迷惑,白家人于四川停留的两个月里,善存成功地让这个不知世事的少女珠胎暗结。
当收了他们钱,密切关注白秀身体动静的郎中将消息悄悄透露给他们后,秉忠曾担心地问善存:“万一逼白小姐打胎怎么办?再怎么白小姐是无辜的啊大哥还是去看看吧,要打要骂,你替她受下来,她心里或许好过些。”
善存的嘴唇抿成了一个冷酷的棱角,“两种结果,一种,是打下孩子将她嫁予他人;一种,是生米成熟饭让我当他的女婿。这都是由白家人来定的。秉忠,我中意阿秀,真心实意,假如她肚子里的孩子给我们当了替死鬼,这辈子我也不会让阿秀嫁给别人,拼了命也要把她夺过来。但倘若我们今生有夫妻缘分,如今轻举妄动,反而会坏了大事。等吧,等白家人自己来找我们。我们就来打这个赌,看白老爷是真心疼爱他的女儿,还是他的名誉。”
“人命关天啊,白小姐那么年轻,这辈子……唉,您何苦,她这样的家世,哪是我们这样的人能攀上的啊。”
“攀不上也要攀”善存的手掌里全是汗水,“你知道我们需要钱,白老爷有钱,如果阿秀嫁给我,她的陪嫁一定不会少”
秉忠不知道如何反驳,是的,他们刚刚有了第一口盐井,但是要接着有第二口、第三口……可是如今,欠着一堆债要还,刚打下的井不出卤,连维持半年的时间也没有。
善存这样的人,遇到一个机会,便会使出十足的力气紧抓不放。当他再次见到白秀的时候,可怜的女孩子手臂上被绳索捆出了紫印,美丽的小脸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变得浮肿。
白老爷亲自上门,这个伤心欲绝、无可奈何的父亲语气近乎哀求,“阿秀是我唯一的女儿,我要你一句话,不论你今后是否发家,这辈子只有她一个妻子,不能再另娶妾氏。”
善存松了口气,带着感激的泪水,诚恳无比地答应了,但他没有把自己内心的喜悦表现出来,而是奔过去紧紧抱着还在捂着脸哭泣的小阿秀,半跪着,用极度疼惜的语气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孩子阿秀,我对不起你啊”
“我……我怕你跑了,我不敢……不敢跟你说,也不敢跟爹爹说,后来,后来才……”阿秀抽抽噎噎地说。
“我怎么会跑,老爷便拿刀砍死我我也不能跑啊为了你我连命都不会要”
有情人抱头大哭,白老爷在一旁肩膀发着颤,老泪纵横。
孩子因为母亲太过年轻,最终还是夭折了,可善存很幸运地在白小姐小产之前就等到了她用命搏来的姻缘,他终于获得了白家巨额的陪嫁。
那次端午节的聚会,是善存第一次以运丰号老板的身份在清河盐商中亮相,阿秀怕他被人看不起,为他连夜缝制了一件精美体面的衣袍,但他却在刚刚离开家门没有几步路时,将衣服脱下揉了揉就塞进包里,然后去铺子里找了件最平常的衣服穿上。
秉忠没有问为什么,他了解善存,善存是不想让人觉得趋炎逢迎,不愿透露出想要跃入上流社会的急切,他要一步步来,一步步去得到他要得到的东西。
在林世荣和杜老板等人的眼中,运丰号的两个年轻人谦逊、踏实,让人放心。清河商界等级森严,有些场商不耻与私盐贩子同集一堂,当即要驱逐善存和秉忠出去,林世荣淡然发话:“此一时彼一时,今天你踩在脚下的人,明天说不定站得比你还高。老夫灰溜溜回来之后,诸位兄弟中看不惯我的人不也很多吗?”
语毕,身旁一个白衣青年立刻起身,走了过来,向善存和秉忠拱手一礼,“二位,请入座吧。”
容颜如玉,语气动作更是宽厚温和,精致的下颌微微扬起,顾盼之间,笑容如春风牡丹。
PS
呃:其实一开始的大纲里文斓是死在这场空袭中的,但遭到身边朋友的一致反对,因为她们都有孩子,不忍心,于是文斓就活了下来。咳咳。不管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