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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着黑色绸袍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棍,在宣德镇的老街上缓缓行走着,白发如雪,双目却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烁然生光,路过一间叫德馨号的饭店,老者微微偏了偏头,嘴角浮起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缓步走了进去。
德馨号是老街上最老字号的饭店,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老板是祖业传人,大门前的红灯笼上写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门上悬挂大匾,上书德馨号三个字,每字二尺见方,数十米外便可看见,苍虬有力。临街的雕花窗棂精致无比,厅堂敞亮,有十几张八仙桌,茶水师傅往来客座,灵巧的端着铜壶和盖碗茶在客人中周旋。
穿过堂厅是旅客客房,后院是天井,住店的都是盐路上跑运输的商人,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
老者走到大厅里坐下,早有一个年轻的伙计满面堆笑迎了上去,问客官是住店、吃饭还是喝茶会友。
也许是很久都没有来了,老者似乎有些恍惚,定定神,对伙计道:“给我来碗豆花。”
宣德镇的豆花极是有名,光蘸水佐料就有海椒、葱花、豆瓣、鸡油、清油等十数种,闻起来也香,豆花细嫩,味甜,就着一碗大米饭,只卖十文钱。而德馨号厨房师傅做的豆花则尤为好吃,前清有位秀才品尝后,专门写了一首诗做招牌:“清流中通衣带绕,民屋连云四条街,高堂门前出美酒,宣德豆花第一家。”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来这里吃豆花,年深日久,德馨号的豆花蘸水做得就更考究了,后来那位秀才又来德馨号吃豆花,又在墙上题诗:“豆花蘸水妙调和,日日三锅市上过,街中行客偏嗜辣,红油满碟不嫌多。”
这首诗既赞美了德馨号豆花的美味,又点出了这豆花每日做的量少。往往只是清晨才卖,数量不多,多为照顾住店的客人而作,到了夜间,早就没有了。
那伙计笑道:“老先生,现在是晚饭的点,豆花是早上卖的。要不您吃点别的,我们德馨号做的白肉、帽儿头也是很好吃的,若是您要请朋友吃饭,再来一份什锦杂烩,我让厨房的师傅给您加一点最嫩的豌豆尖在里面,又清爽又好吃。”
那老者笑着摇摇头:“小哥是新来的吗?”
那伙计微微一怔,心里有些不悦,但并未表露出来,还是笑着说:“也不算是新来的了,有三年了。”
那老者喃喃道:“三年……原来我有三年都没有来了。”见伙计讶异的看着自己,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大洋,放到桌上,道:“这钱先给你,帮我跟你们德馨号的袁师傅传个话,就说他的一个老朋友想吃他做的豆花了。”
一份豆花也才十文钱,那伙计见到这明晃晃的银元,眼睛泛光,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却还是有些兴奋,忙拿着钱去后院厨房。
那老者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戏台上有乐师正调着琴弦,演奏着悠闲的曲调,老者半闭着眼睛,似在休息,又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一会儿,那伙计快步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走到老者面前,低声说:“老先生,袁师傅在里头厢房雅座,您请跟我来。”
那老者慢慢起身,跟伙计一同穿过天井,一路分花拂柳,走进回廊尽处的一间雅致厢房,里面点起了一盏精致的琉璃台灯,圆桌上摆着几小碟精致蘸料,刚摘下的花椒单放置一小碗,红辣椒切成细末,用清油浸着,屋子里香气扑鼻。
那伙计躬身道 :“老先生,您且请先坐,袁师傅一会儿就来。”
老者点点头,坐下。
等了一会儿,另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从上菜的通道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置绿地粉彩花鸟纹大汤碗,揭开盖子,里面是白玉般通透的豆花,热腾腾冒着气。
端着托盘的老者看了来客一眼,目光平静温和,似对他的来临毫不意外,更似这碗豆花是专程为他留的,只听他笑道:“孟兄,我们好久不见了。”
第二卷 孽海 第十五章 歧路问情(5)
第十五章 歧路问情(5)
夜渐深,一弯新月如钩,疏星几点。外面刮起一阵微风,吹得回廊外一树梨花纷飞如雪,善存自己舀了一勺豆花,轻挑起筷子,将豆花放入蘸水,细品一口,回味道:“嗯,还是这个味道,天海井的盐。”
“天海井的盐,富顺的豆瓣酱,重山的生辣椒,昭通的花椒。”素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又给善存舀了一小碗豆花,另拿一双筷子,将一小碟蘸料再慢慢加入蘸水碟,倒入那碗豆花之中,说道:“记得那一年孟兄你和秉忠去昭通走盐,回来的时候带回一架子车的昭通花椒,就在这宣德镇,你光着脚坐在城门外的坡坎上卖花椒,秉忠提着你和他的草鞋满街找人修鞋,世荣公正好和我从外头回来,见你一脚烂疮,身上背着盐袋子,手里还拿着个本子记账,昭通花椒在清河一向紧俏,能卖的好高价,可你却用低价卖给下工的盐工,或者码头上运盐号的掌柜们,秉忠修了鞋回来,自己却光着脚,你问他为什么不修自个儿的鞋,秉忠却笑着说,就快到家了,何必再花那半文钱,可是却把你的鞋修好拿了来。世荣公在旁边就跟我说,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会有出息,让我就在那里等着,等你们做完生意,就雇一个车送你们回去。”
善存眼中微微闪光,放下筷子,拿起旁边一小杯烧酒,倾酒进喉,一饮而尽,语声颇是黯然神伤:“想起以前的事情,真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几十年过去了,老太爷走了,伯铭走了,杜老板走了,如今秉忠也走了。”
素衣老者默然,他肤色黝黑,额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一双锐眼犀利迫人,尊卑不形于色,似以止水之态冷观风云变幻,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了看窗外树影下疏疏落落的月光,忽而怆然一笑,道:“盐场中博弈厮杀,非死即伤,也不过如一盘棋局,入了局,谁都无法轻易脱身,即便是那只操控着棋子的手,各人有各人的运命,你也好,我也好,秉忠也好,谁先走谁先留,总是有定数。”
善存端起那一碗豆花,几口就吃完,擦了擦嘴,淡淡一笑道:“你比我想的超脱,若不是这样,何能抛下身家,藏身市隐数十年。”
素衣老者道:“一开始也原是为了躲命,也有过熬不住的时候,时间一久,慢慢的,看得也就越来越淡了。有时候听说你们的事情,真觉得如听戏一样。”忽然笑了笑:“我看小静官儿干得不错嘛,世荣公以前专做场商,没想到,这小孙儿竟然把生意做到了运商的地盘里。”
善存点点头:“西场的盐运帮是沱江盐运中第一大帮,控制了从富顺以下两百多里水运的船业,连龙王会都要去巴结的,以前沿河各码头与官府明争暗斗,什么罢运、封航、提载、过关,各种各样的麻烦都扛过来了,还是扛不过时运,这孩子趁西场江河日下,夺了一些生意,原是他自己精明能干、事事远瞩的结果。 ”
“他像他祖父多些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素衣老者道,见善存脸上微红,有了一分醉意,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善存抿了口茶,道:“和世荣公某些地方还是神似的,不过自小性格高傲孤僻,喜欢走极端,这一点倒很像他父亲。”
素衣老者哦了一声,状甚有思索之意,对面二楼住客的房间,透出氤氲灯光,有小孩子在唱着童谣,他眼睛一亮,忽然笑着问:“你家的七幺妹可还好?记得那次你抱着她来,小姑娘还只两岁,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脸蛋儿跟苹果一样,可爱得紧,后来听说你把她嫁给了静官儿,小两口日子过得可好?”
善存眼光一暗,苦笑一声,却没有接话,抬起脸对素衣老者道:“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
“你知道有一些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素衣老者凝视着善存。
“放心,不会要你出来,也不会要你去害林家。”善存轻轻一笑。
“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不要你做什么,只需要你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平安寨的地。”
……
静渊第二天上午就去找徐厚生,尚未到白沙镇,途经韭菜嘴大街的时候,却看到自己家的一辆车停在一个绸缎铺外头,摇下窗户,果然看到锦蓉正在里头挑衣料,文斓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小脑袋仰起靠着门,还在打着瞌睡。
静渊心中一抽,又顿时火起,让司机停了车,自己走了过去。
锦蓉正和绸缎铺的一个师傅说着话,拿着一段粉紫色衣料在身上比来比去,从穿衣镜的反光看到外头静渊修隽的身影,他正冷着脸走过来,锦蓉便把衣料往一旁一放,转过身。
静渊并没有主动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儿子,文斓像是十分的困倦,父亲走到身旁他都还没醒,模样甚是可怜,静渊薄削的唇紧紧抿起,漆黑的眼睛里被一股怒气点燃了火,看向锦蓉,轻声道:“你要出门做什么事情我不管,既然带着儿子,就得有个当娘的样子,文斓这么靠着门睡觉,着凉了怎么办?外头的人看到又会怎么想?”
“怎么想?你都管不了那么多,**心来干嘛?”锦蓉冷笑了一下。
“你……”静渊嘴角一沉,见绸缎铺伙计知趣地避开,便道:“锦蓉,你若是觉得继续呆在我林家不开心,你可以回你母亲家去,你还有更自由的出路,不必总跟我耗着。文斓你没有心思照顾,我来照顾,你可以什么都不管。”
锦蓉气极,眼圈儿却忍不住红了,手攥住衣料一角,轻轻颤抖,哑着嗓子,语气里带着强烈的执拗:“你别想把我就此甩开,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人。”
文斓在睡梦中听到父亲的声音,忙睁开了眼睛,果见父亲站在身旁,似和母亲在争吵,他揉揉眼睛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静渊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叫道:“爹爹。”
静渊见儿子过来,自然不再多说,低下头,脸上已经换成极和缓的表情,柔声道:“早饭吃了吗,怎么会这么困,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文斓看了眼母亲,小声道:“爹爹,妈妈说要带我出来吃水晶包子,你跟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