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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逃学去听戏!老跟志高野,没出息!”志高缓缓地垂下头来。
“他娘是个暗门子,你道人家不晓得吗?”
“不是他娘——是他姐。”怀玉维护着志高的身世。
生死桥 '壹'(14)
“姐?老大的姐?你还装孙子!以后别跟他一块,两个人溜儿湫儿的,不学好。”
“爹,志高是好人。他娘不好不关他的事,你们别瞧不起他!”
唐老大听了,又是给怀玉一个耳雷子。
“我没瞧不起谁,我倒是想别让人瞧不起咱。管教你就是要你有出息。凭力气挣口饭,一颗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呢!你还去跟戏子?嘿!什么戏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都是下九流。你不说我还忘了教训你,要你识字,将来当个文职,抄写呀,当账房先生也好——你,你真是一泡猴儿尿,不争气。”
狠狠地骂了一顿,唐老大也顾不得自己手重,把怀玉狠狠地打了一顿。
骂声越来越喧嚣了,划破了寂夜,大杂院的十来家子,都被吵醒了,可翻身再睡。院子里哪家不打孩子?穷人家的孩子都是打大的,不光是孩子,连媳妇儿姑娘们也挨揍。自是因为生活逼人,心里不好过。
唐老大多年前,一百八十斤的大刀,一天可舞四五回,满场的彩声。舞了这些年了,孩子也有十二岁了。眼看年岁大了,今天还可拉弓舞刀,可明天呢?后天呢?……
“你看你看,连字也没练好!”
不识字的人,但凡见到一笔一划写在纸上的字,都认为是“学问”。怀玉的功课还没写,不由得火上加油。真的,打了丢人的一架,明天该如何向丁老师赔礼呢?丁老师要不收他了,怀玉的前景也就黯然了。
唐老大怒不可遏:
“给我滚出去!滚!”
一脚把怀玉踢出来,怀玉踉跄一下,迎面是深深而又凄寂的黑夜,黑夜像头蓄势待发的兽。怀玉咬紧牙关,抹不干急泪,天下之大,他不知要到哪里是好?爹是头一回把他赶出来,他只好抽搐着蹲在院外墙角,瑟缩着。见到了志高。
“喂,挨揍了?”
志高过来,二人相依为命,怀玉不语。
“喂,你爹揍你,你还他呀,你飞腿呀,不敢?对不对?怕抛拖!”志高逗他。见怀玉揉着痛处,志高又道,“不要怕,你爹光有个头,说不定他是个脓包啊——”
“去你的,”怀玉不哭了,“还直个劲儿跟人家苦腻。是我爹怎么还呀?你姐揍你你还不还?”
“我姐从来也不揍我。”志高有点惆怅,“我倒希望她揍我一顿,她不会,她不敢……”
“刚才你不是回去了吗?”
“我回去拿钱。”
“那你要到哪里去?睡小七的黄包车去?”
志高朝怀玉眨眨眼睛:
“哪儿都不去了,见您老无家可归,我将就陪你一夜。”
“别再诓哄了,谁要你陪,我过不了吗?我不怕冷。”
蜷缩坐了一阵,二人开始不宁了。冷风把更夫梆锣的震颤音调拖长了。街上堆子三人一班,正看街巡逻报时,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锣,一个扛着钩竿子,如发现有贼,就用钩竿子钩,钩着了想跑也跑不了。
更夫并没发现大杂院北房外头的墙角,这时正蹲着两个冷得半瘫儿似的患难之交。
志高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把身上袄内塞的一叠报纸给抽出两张来,递给怀玉:
“给,加件衣服!”
怀玉学他把报纸塞进衣衫内,保暖。忍不住,好玩地相视笑了。志高再抽一张,怀玉不要。志高道: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嗳嗳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生死桥 '壹'(15)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哪天?哪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嗳,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镲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吆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做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眨眨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蜷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生死桥 '贰'(1)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二十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了东北,可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然。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仍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沦落为普通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可也熬一只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喧,问问鹰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进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在外头的板凳上,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堆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朦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熬鹰人马上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了,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人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跟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了!”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可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那儿,驯在那儿,有的总是不甘。
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凫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阴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珑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地,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
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生死桥 '贰'(2)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让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用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