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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空余一身细细的汗,半息游丝——竟全没有工夫念到,何以一夜之间,她就是他的人了。一切都是渺茫……
“哈哈,哈哈,啊哈哈……”怀玉笑给段娉婷听。
“嗯,这样绷的笑法,好假。”
“不是假,是难。”怀玉道,“每个角色的笑法都不同,既要形似,又要神似。孙悟空的笑跟猪八戒的笑也不同。”
“孙悟空怎么笑?”
怀玉给她作一个笑眯眯乐孜孜的猴儿脸,段娉婷很开心,又问:“猪八戒怎么笑?”
怀玉木然。
“怎么笑?”
“笨笨的一个大鼻子搁在嘴巴上,怎么笑法,都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从来不笑。”
“你怎么笑?”
怀玉这才打心底笑出来了,得意地笑。
《人面桃花》在中央大戏院,连满了一个月。虽然,毛病还是出来了,几乎每一场都有毛病,因为放映时,一方开映机,一方开唱机,彼此快慢稍有不同,片上演员的动作跟发音便脱节了,有些场先张嘴,后出声;有些场先出声,后张嘴。这种唱双簧式的蜡盘配音,是有一点点的“遗憾”,不过,第一部,大家都迷上了。
生死桥 '伍'(24)
也都迷上了片中的男主角。
他一笑,来劲了,就把他半生学来的笑,师父教过的,自己见过的,都跟他的女主角表演了。什么冷笑、奸笑、强笑、骄笑、媚笑、狂笑、苦笑、羞笑、妒笑、僵笑、骇笑、谄笑、傻笑,痴笑、狞笑、惨笑……笑得累了,怀玉一弹而起:“到邮局去。”
段娉婷倚在床上,燃着一根香烟。
隔着袅袅的漫卷的烟气,她开始想,今天笑完了,明天哭,哭完了,便愁。七情六欲,也许几下子就过去;一一演罢又如何?他一天比一天壮阔;她却一分一秒地老。情,像手中的香烟,烧烧就烧掉,化作一缕幽幽的白气。
怀玉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装走在霞飞路上。霞飞,这正是他那放浪的心。天气凉了,然而上海的秋阳是暖烘烘的,像一个女人,烘在你的脸上。
他原不必自个儿到邮局去,而且他也不必那么早便到邮局去,然而只为了一点“自由”的辰光,抽身出来。
当他走着时,霞飞路也驶过一辆车子。
史仲明有点意外地发现他伴着的宋牡丹小姐,再也不像他初遇时。
她有奇异的蜕变,变得最多的是眼神,乌亮闪烁,不由自主。她来了多久?但眉梢眼角,暗换了芳华。
她变得自得而惆怅。
史仲明没怎么正视过这个小姑娘,然而他总是在她身畔,她是他上司的人,他也是他上司的人。在上海这可怕的地方,若有能耐,便不断拥有一些人,一些别人的儿女,为你竭尽所能,以取所需。
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练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吗?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帮帮,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吗?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唏嘘。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生死桥 '伍'(25)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睨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囔: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瞟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宋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的。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没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
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生死桥 '伍'(26)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虎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江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