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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乘车的人很挤,竟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她笑:“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生死桥 '伍'(3)
“不是触电,是着了凉。”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未几,她又道:
“唐,我淋浴去,来个热水澡。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卷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如今他变成一只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生死桥 '伍'(4)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她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里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只耗子似地蹿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击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甩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嗒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见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生死桥 '伍'(5)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曲,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只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