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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仓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恨》。喏,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入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挤!”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生死桥 '叁'(5)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唔,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嗳,我都奇怪,怎地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珑,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氤氲,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入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了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饽饽,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折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地受捧,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了。”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至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地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地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末,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露凝香,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砧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这还不止,后来《上海画报》举办了‘四大坤旦’选举,每期刊出选举票,读者们剪下来投入票柜,忙了三个月,自是露凝香登上了后座。”
怀玉不屑:“金先生捧人,也真有一手!”
“不止有一手,还有一脑,他底下谋臣如云,花头不少。看,今儿段娉婷给哈哈镜一剪彩,这几天报上准沸腾好一阵。”
生死桥 '叁'(6)
魏金宝念念不忘那坤旦:“那末露凝香下场如何?”
——下场?
总是这样的,他要她,她就当道。他要另一个,她就不得不自下场门下去了。
好像每个地方总得有个霸王,有数不尽的艳姬。魏金宝只觉他的日子过去了,原来他不合时宜了。也许上海是他最初和最后一个码头。他既不是四大名旦,也不是四大坤旦,他是一个夹缝中情理不合诚惶诚恐的小男人。
怀玉朝李盛天示意,师父拍拍他:“金宝,我们是以艺为高!”
为了岔开这不妙相的话题,李盛天打探起金啸风身世来了:“这金先生到底是海上闻人,怎地对艺行的女孩子老犯迷瞪?”
“闻人?谁不知道他出身也是行内?”
“也是唱戏的?”
“不,是个戏园子里头的案目吧,还不是造化好?”
迎春戏园是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了,二十多年前,金啸风出道不久,还不过是十名案目中的一名。交一点押柜费,便开始他的招揽生涯。他们引导生熟客人进场看戏,每张票可以拿上个九五折,看这数目,好处不大,不过外快很多。公馆中的太太奶奶们看戏,不免要吃点心吃好茶,而商家们招待客人,往往不一定当天付款,积了三五趟一起收,这“花账”便给得阔气点,有时数目报上去,多了一点,谁都没工夫计较。殷勤的案目吃得开,会动脑筋的呢,打一次抽丰,就有赚头了。
金啸风正是十名案目中众口一辞的“大好佬”,别管他用了什么手段,反正他精刮,这似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也能脱颖而出。
当他成了个一等的案目后,更左右了老板邀角的行动,他要这个,不要那个,老板为怕全体案目告退,张罗不出一大笔的押柜费相还,他便听他们的了。
金啸风的父亲,原不过开老虎灶卖白开水的,衙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谁料得那个守在毛竹筒旁豁朗朗收钱的孩子,后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当学徒,再在小赌场、花烟间卖点心的小伙子,摇身一变再变……
“好了好了,说了老半天,也得吃点点心吧?”朱盛说着,领了自城隍庙九曲桥走过,到了对面的另一家小店。
一进门,便嚷嚷:
“有什么好的?百果糕?酒酿圆子?鸽蛋圆子?”
看来真是春风得意。
李盛天道:“师弟,你在上海倒是混得不错呀。”
“上海是个投机倒把的地方,不管哪一行的买卖,冷镬子里爆出热栗子来,从前我想都没想过有今天。”
说时不免亦踌躇满志,脚也摇晃起来了,所谓“暴发”,就是这般嘴脸吧?
怀玉问:
“那金先生倒也是暴发,金太太是什么人?”
“金太太是个哑谜!”
“她在不在上海?”
“不知道。”
“那么,在什么地方?”
“在不在人间都不知道呢。”
大伙好奇了:“究竟有没有这个人呢?”
“不知道,也许压根儿没有,也许她不在,也许还在,不过是个秘密——我也希望知道。”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