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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苏璟璟是由上往下看的,便只能见着那一顶黑呢子翻盆帽,那帽沿压得极低,根本看不清楚人脸。那人的身形倒很是颀长,一件薄呢大衣披在身上倒越发显出他的清俊来。
苏璟璟只觉得眼熟便多看了两眼,却听到江岚清叹了一声说:“童家早晚得败在他手里头。”江岚清说话的声音压的是极低的,想来也是忌惮于这位的。
苏璟璟回过身看了一眼徐品慧,只见徐品慧朝楼下望了一眼,随即眼中也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来。她只好笑了一下说:“该不会是这一位包的场子吧?”
江岚清道:“倒不是,若是他包的,怕我们这些人都进不来了。”徐品慧接着便说:“是童二小姐。”
苏璟璟笑了一下,再往下看去的时候,楼下居然空空荡荡的,唯在门口伫立着两排军装士兵。
其实楼上也极是空荡,除了童二小姐自留的正中相对的最好包厢里站了些人外,也就他们几个同几位好戏的要员太太小姐们了。
此时小香梅还未开唱,楼下戏台上只有些戏班子里杂工在摆弄着道具。香梅楼里的小厮送来了茶。
江岚清替徐品慧与苏璟璟各倒了一杯道:“雨前龙井,不知苏小姐可饮得惯。”
苏璟璟只微微一笑,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她是西洋做派,更好咖啡之类的饮料些。不过,盛情难却,便拿起那只景德紫沙茶杯抿了一小口说:“是好茶。”
江岚清登时神采飞扬,望着徐品慧的眼神也灼热起来了。
苏璟璟看着他们两个,郎情妾意,甜蜜非常。她心中隐约想起某个人来,只一瞬,却又刻意的忘却了。
不过是些不重要的旧事了,事过境迁,回忆来回忆去,也不过是陡增伤感罢了。
她刚转过神来便听到楼下咿呀声渐起,想来好戏要登场了。
第贰滴雨(壹)
“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
“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到此处,苏璟璟倒有些乏了,小香梅演的杨贵妃倒真是媚气十足,那一颦一笑,一抛袖一转身,真真是精妙绝伦。可不知为何,苏璟璟竟想到了马嵬坡上杨妃自溢之事,心下只觉凄然,这戏唱得再好,总归没个好结果,这唐皇再情深也只觉着似有假意在。
台上又唱了几句,苏璟璟却没了听戏的心思,原是冲着小香梅的名头去听,可这一出戏听下来,倒不觉得怎么好,想来盛名之下未必有实质的东西。
她听得索然寡味,又见徐品慧同江岚清两情缱绻的,自己倒有些似电灯泡了,便扯了个由头往外头去了。
此时台上正唱到:“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小香梅便是背影也是令人倾心,真真是一个俏丽佳人,端的是倾国倾城。可惜此时的苏璟璟不在那听戏的兴头上,纵是风情万种戏子也入不了她的心。
那香梅楼后是阳明湖,此时夕阳初落,余辉漫天,那微红的余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湖竟如同一块琉璃一般闪出缤纷光茫来,极是瑰丽。那堤岸之上种植着一排翠柳,千绦万绦垂地,微风一吹,便如同女子秀美的发丝一样在绚丽的夕阳余辉中拂动起来。
苏璟璟听戏听得有些惫意了,有些迷糊的走着,倒没发觉前头有人,只走了两步便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冲出来拦她。她先是惊了惊,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放她过来。”这男子当即便退到一旁去了。苏璟璟诧异极了,朝堤岸边看去——
那人是背对着她的,她见他是西式打扮,一件雪色的衬衣外罩了件鸽灰的马甲,下身是西装裤,脚上穿了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手里拿了件呢子大衣和一顶翻盆帽。苏璟璟只觉得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但她素来胆大,听见那人放她过来,便带着好奇心缓缓地迈着小步走过去。
那人并没有转过身来,直到苏璟璟走到他旁边也没什么反应。苏璟璟也只是站在他身边看着风波浩渺的阳明湖。
那人忽道:“那戏不好听吗?”突然间的问话使苏璟璟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十分慌乱,只说:“倒不是,只是听久了有些累了。”那人笑了笑,不再说话。苏璟璟不敢正视他,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他。
他的侧脸弧度极是柔和,嘴角微微上扬,唇不算太薄,她忽然想起以前母亲常说:“薄唇的男人很薄情。”那样看来,他不是个薄情的男人。苏璟璟忽然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吓了一跳,她与他素不相识,他薄不薄情与她何干?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那湖面上的绯红渐渐退去,微风吹过,激起阵阵涟漪。
那凉风吹在她脸上,倒是令她清醒了些。
那人忽然别过脸来看她,她一惊,只慌慌地低下了头。他见她穿了件极薄的孔雀蓝行云锦高领旗袍,微卷的长发松松散散的披在肩上,因为低着头,发丝不经意间便扫过她涨红了的脸孔。
见她如此娇羞的模样他倒笑了,听到他的笑声苏璟璟不自觉的抬起头来。他嘴角噙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眉宇间有些许的忧愁,眸子却极亮,宛若星辰。
她微微有些恼,用琥珀色的眸子冷冷的盯着他,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你是谁家的小姐?”她心里微微一惊,旋即道:“那你又是谁?”他大笑,好似看到怪物一般看着她。
苏璟璟更是恼了,瞪了他一眼说:“我要走了。”
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她,语气里竟略带些恳求的意味:“陪我走一会。”不知为何苏璟璟竟心生恻隐,看了他一眼便点了点头。他微笑着松开手说:“你是同徐小姐一同来的。”她一惊,抬起头看他,他神色如常,只是嘴角带些得意的笑,她只好说:“你刚才也在香梅楼里?”他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话了。
苏璟璟想去回忆,可偏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作罢。
和他在堤岸边上走,在暗沉的天色下仍依晰可见阳明湖的秀丽风景。抬眼望去,湖后的远山隐在淡淡的薄雾,若隐若现,犹如蓬莱一般。四周静寂无声,唯有几只倦鸟归巢时啾啁一二声。
他走得极慢,仿佛是在等她,她因穿着一双中跟的白色缕花漆软底皮鞋而走得极慢。看他的样子并无急事,只缓缓地与走在前头,不时地也会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初见他时只觉得他生得俊俏,此时又觉得他是个极体贴的人。
晚风徐徐,缓步之下,她渐渐胆大,便快走了几步走到他身旁。微风吹来,吹拂着她柔软的发丝,湖面上粼粼波光在夕阳西下后渐渐消失。
此刻两人并肩走着,各自都觉得十分惬意。
也不知走了多久,大半个湖已经饶过。夜色沉沉,忽见一个马弁打扮的魁梧男子匆匆走了过来,对着他低声说:“少爷,时候不早了,该回了。”他扬了扬手示意那人退下,接着转过身对苏璟璟说:“这会儿那边也该散了吧。”
苏璟璟有些惊惶,一时未察觉,原来时间已过去这样久了,忙懊恼地说:“品慧定会担心的。”他笑了笑,朝一旁招了招手,一直隐在一旁的人几人中走了两人出来。他朝那两人低低的说了两句,那两人点了点头退下了,他转过头对着她说:“也不知徐小姐他们走了没,我让他们去替你说声。”
她略带感激地说:“多谢。”他接着又说:“这条路倒离猫眼胡同不远,正好送你吧。”有些不容拒绝的口气在其中。她点了点头,没有拒绝。想着这人应是无恶意的,夜也越发深了,她独身一个也确是不妥,于是便跟了上去。
夜凉如水,月华流泻,满地清辉。
他们顺着一条小小的鹅卵石小道走,她因穿着的是软底的鞋,那起起伏伏的小石头便搁到了脚底心,好在那石头还算圆润,只要慢慢地走便不易伤到。
他与她并肩而行,行得极慢。苏璟璟偶尔用眼角的余光偷觑,只觉得他面无表情,但眸子却极亮,便是整个天空的星辰与那对眸子摆在一起都会黯然失色。
他似乎意识到她在偷窥他,嘴角微微上扬,她慌忙躲闪,他也不揭穿她,嘴角的那一丝浅浅的笑刹那间便消失了,那张如冠玉一般的面孔始终冷漠淡定。
小路上并无人影,空空荡荡的。苏璟璟隐约觉得有人跟着,眼角瞥了他一眼,他神色如常,她心里顿时清楚了起来——那是他的护卫。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苏璟璟其实很想问,可是话到嘴边,见到他那一张如冰一样冷的脸孔,又犹豫了。她知道这个人不好惹,可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好惹。
夜风有些凉,苏璟璟因着冷而哆嗦了一下,他似乎也意识到了冷,目光有些不定地扫过她,随后脸上浮起了一丝淡笑。他握着外套的手紧了紧,又松开了。微微侧了侧身,把拿在手里的外套替她披上。她望了他一眼,并不拒绝。他对着她笑了一下,淡淡的笑。他看到她如水的眸子里流转出的秋波,可是,他只是淡淡一笑,很快,那张如玉的面孔上便没有了任何表情。
不远处是矮矮的墙,墙边有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打在那座红砖低墙上映出一条细细长长的影来,苏璟璟远远的瞧着,只觉得那像一条缠在墙上的蜈蚣,那蜈蚣还在扭动。她隐隐的觉着那墙要倒,可走得近了,那条灯影却那么明显,细细长长,像病人的手指。这一切,都如梦似幻的,如他一样,他也是她的幻觉吧,如同曾读过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里那些鬼怪。
他与她并肩走在低墙下面,还是缄默无语,四下阒静无声,那一排排种在路旁的乌柏却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在给他们清脆的脚步声伴奏。
路灯把他们两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的。他们后面跟着许多便衣的卫兵,苏璟璟自然是不知道的,只顾着跟上他的脚步。她初来衢安城,人生地不熟的,只能跟着他走。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相反,她觉得与他在一起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定。她觉得这个人一定很寂寞,他的内心有太多复杂的东西,那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绑住了他的一生。她替这个人感到悲哀,同时,她又同情他,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快到猫眼胡同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她微微一讶,他却只是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