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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济坚信,即使皇上忘了,令尊大人必不会遗忘的。上次探访,方行子不也这么说的吗?话音刚落,忽然外面骚动起来。好多牢子跑动起来,扫地的、洒水的、点熏香的、喷花露水的……忙得团团转。
方行子觉得奇怪,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汤浇蚁穴似的。程济笑嘻嘻地说,救他出苦海的活菩萨到了。
只见先有刑部侍郎、郎中、员外郎和主事一拨刑部大员到来,接着是提着宫灯的太监执事,随后是护卫,再后才是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和刑部尚书暴昭等大员簇拥着朱允炆进了牢房长廊。
皇上光临这人间最黑暗的地方,亘古无有,怎能不轰动?狱中大小管事的齐刷刷跪接,一片山呼万岁声。牢里犯人都挤到栏杆前看热闹,皇上什么样,他们各有各的想象,不会雷同,今个皇上真来了,而且是来到人间最龌龊的地方,这是牢头、牢子们想不到的,都想见识见识。
朱允炆环顾黑漆漆的狱墙,不断地皱着眉头,狱中的气味真难闻。在刑部侍郎引导下,朱允炆一直来到已敞开大门的程济牢房前。
程济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从床上滚下来,跪下说:“罪臣程济恭请圣安。”皇上说:“你起来吧,你何罪之有啊!”他发现程济衣服又新又干净,便问暴昭,刑部大牢里的囚犯都穿得这么体面吗?暴昭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程济奏道,这是方侍卫给他拿来换上的。平时,如不是方家父女照顾,他也必定与别的囚犯一样,穿破烂囚衣,吃猪狗食。他从铺下拿出一本写满字的本子,呈上说,牢中吃犯人、索要贿赂,以犯人制犯人,诬陷好人,袒护败类,贪赃枉法,一切人间丑事,这里应有尽有,人间闻所未闻的,这里也有。他本人没白坐一年牢,已将这乌七八糟的事全写下来了,供皇上有闲时一览。皇上随便翻了几页,看了那些刑部大员一眼,人人都面如土色。
朱允炆说:“很好,你虽身处逆境,仍不忘为社稷尽力,朕欣慰有你这样的诤臣。这一年让你吃苦了,还有六天,就是你与朕打赌的期限。你赢了,你赢的只是你的一条命,朕输得却很惨,不得不忍受遍地烽火的痛苦。”程济说他其实并不愿意赢,这代价太大了,可他若输了,他的命就没了,请皇上谅解。
朱允炆说:“看见你在牢中过了一年还这么健朗,朕很欣慰。”
程济从灯影里拉出方行子说:“如果没有她,我早瘐死狱中了。方侍卫说是奉圣上之命来优待我的,臣感恩不尽。”
朱允炆这才发现方行子先他而来,她又是一身男装了,朱允炆十分意外,他深情地看了方行子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朱允炆说:“程爱卿,朕已进你为翰林院编修。又让耿炳文挂征燕大将军印刻日出征,想让你随军出征,不知你是否愿意。”
程济说:“我可不会打仗啊。”
朱允炆说:“不要你上阵,运筹帷幄就行了。你充任耿炳文的军师,护卫诸将北征。”
程济显然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又观察大臣们的反应后才趴下去叩头:“臣谢恩领旨,只怕臣不是这块料,耽误了大事……”
齐泰说:“好在耿炳文是一员文武兼备的宿将,你不过随军历练历练而已,不必紧张。”
程济爬起来说:“这臣就稍感轻松了。”
? 程济谏劝方孝孺
圣旨一下,南京景清的宅第立即被锦衣卫士兵包围了,张信老小都在北平,南京旧居不过是空巢,对他虽也有诛灭三族之令,却是鞭长莫及了。景府祸从天降,男女老幼,不分主仆,所有的人都被押到院子里,按图索骥,亲戚也陆续抓到,圈到一起,几进院子里一片啼哭声。士兵们正在钉门查封财物。
是柳如烟把这消息透露给景展翼的,景展翼疯了一样跑出方府,直奔她一直没敢回的家。柳如烟死活拦挡不住,只好紧紧跟着,他怕有人认出景展翼,那不是自投罗网了吗?
柳如烟好歹在景府大门外追上了她,把她拖住,他们杂在围观者中间,景展翼流着泪,看着亲人们被绳子捆绑着,正鱼贯押解出府,她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祖父,他本来在乡村颐养天年,也不能幸免。还有伯父、叔叔、伯母、婶娘,她也看到了姑姑、姨父和外祖母,还有表弟、表妹、侄女、外甥……景府内外哭声震天。
围观者越来越多,有感叹官场风云难测的,也有替景家抱不平的。人群中有各种议论:“这是犯了谋反罪呀。”“听说景御史投了燕王朱棣。”“这些人都要杀头吧?”“杀头便宜了,皇上心软,没有诛灭九族,这才杀三族。”“杀三族就这么一大串,若是株连九族,还不得摆满一条街呀?”“当官有啥好,登得高跌得重……”
听着这些刺心的议论,柳如烟想拉景展翼退出来,他劝景展翼赶快离开,万一有人指认出她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景展翼不肯走,她说:“全家人都遭难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跟他们一起去。”说着真的往前跑,柳如烟急得拼命拉也拉不住,急出一头汗来。就在这紧急关头,方行子骑马赶到,她仍是男装,她跳下马,冲过来,扯住景展翼,不由分说,啪啪打了她两个耳光,厉声说:“你这个疯丫头,到处找不着你,跑这看热闹来了。”
这两巴掌打得周围的人都发愣,柳如烟却舒了一口气。
不等景展翼反应过来,方行子拦腰抱住她,送上马背,自己从后面跳上去,打马飞奔而去。回到方家客厅,景展翼不吃不喝也不睡,一直坐在那里以泪洗面。方行子和柳如烟在一旁陪她,不停地解劝。
柳如烟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皇上震怒,谁也无法挽回,你既已逃脱,还飞蛾扑火,不是太傻了吗?
景展翼觉得这是天大的冤案,她至死不相信,她父亲会是没有操守的人。柳如烟也说冤枉,可这是来自朝廷的冤案,谁能翻?君命如山啊,谁能力挽狂澜?病急乱投医,景展翼忽然央求方行子说:“你在皇上那有面子,你去求求皇上吧。”
柳如烟没吭声,他明知这不可能,是给方行子出难题。却不料,方行子竟慨然应允。她说:“也许有一线生机,不过,我一个人的面子还不够大,我要和景展翼一起进宫去面圣。”
“我?”景展翼愣了,她说,“我是该杀之人啊,还能去求情?”
柳如烟也感到这太荒唐了,她去了,只能是火上浇油,于事无补。
方行子说:“你们没有我了解皇上。你知道吗?你画的那幅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上。”说明景展翼在皇上心中是有位置的。
方行子接着说:“按宫里的规矩,每隔两个月,御用监就会把各宫、各殿所摆设的围屏、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玩器、字画都换一茬,唯有这幅群虎图皇上一直不让换,而且我看见他有好几次站在画前良久地沉思。”柳如烟有点动心:“那不妨试试。”
方行子说:“你们别操心了,听我安排,我马上进宫去,再晚了就人头落地了。”她决定单枪匹马地先去闯一下。
与此同时,方孝孺正在方家书房陪来访的程济说话。精神抖擞的程济今非昔比了,他是来谢方家父女救命之恩的,他说大难不死,能有今天,全是老师仗义执言,活命之恩啊。
方孝孺说,皇上毕竟仁慈肯纳谏,这若是太祖高皇帝,他早没命了,叶伯巨死得冤不冤。接着嘱咐他说,皇上对程济很破格了,用他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子当耿炳文的军师,真是想不到,愿他好自为之,别辜负了皇恩。程济仔细地看过朱棣的文告,也看过皇上的讨伐檄文,他觉得有些隐忧。
方孝孺笑道,文字优劣不足以得天下,平叛打仗要靠军队。
程济说:“人心更重要啊。老师恕我直言,我看朱棣的文告写得大气磅礴,具有煽惑人心的功效,他本无理,却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很值得人同情,不明真相的人容易倒向他。”方孝孺不以为然,谎言岂能掩盖法理。程济接着说:“皇上的讨伐檄文,文字工整,引经据典,文采更自不必说了,学生一眼即可认出是老师文笔。”方孝孺听出他好像不以为然,就叫他不妨直说。
程济说:“那我就不揣冒昧了,我说的缺陷并不是老师的,而是与当今天子所行的治国之策是一脉相承的。”
皇上的治国之策如有失误,方孝孺承认,也是他的责任。
程济便侃侃而谈。在他看来,檄文应是言辞犀利的战表,是讨伐其滔天大罪的号令,可这一篇,却成了辩冤词,通篇充满了“骨肉至亲”“亲亲怀旧”之类的词,对皇上削藩一举都不够理直气壮。好像有短处在朱棣之手。程济以为手太软、心太慈,而朝廷与朱棣之争,已不是家长里短的叔侄之争,这是在动刀动枪,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呀。
方孝孺受到了震动,后生可畏呀。他说:“也许你是对的。方行子就说过,秀才治国会越治越乱。”
程济趁机举一反三,劝老师别把皇上一味地往尧舜、周公那里引,后人除了在周礼上看到古时所谓盛世的描绘,别无证据,程济甚至疑心那是怀有理想的文人编出来的。即使有过,像井田制,今天搬了来也不适用了。方孝孺一向谦和的笑容不见了,让他生气、失态本来很难,但他今天认真生气了。他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你否定周公之治,是他不能容忍的。他竟不顾礼貌,拂袖而去。
? 来者不善
耿炳文率大军北上伐燕,对朱棣来说,有泰山压顶之势。燕军里奔走相告,人人皆有惧色。朱棣不能露出半点怯懦和迟疑。他把朱高煦和袁珙从前线召回来,在东大殿接待从前方归来的朱高煦和袁珙。
朱高煦一身铠甲,他只向朱棣拱拱手,说:“儿臣重甲在身,恕不能行大礼了。”袁珙却不能不做出下跪的姿态,朱棣抬抬手说:“都免了,都免了。”二人落座后,朱棣问:“南军果然来势凶猛吗?”
袁珙回答,号称百万,那只号称而已,但三十万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