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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我看不破,”景清说,他始终不相信燕王会因小女而疯。若是诈疯,以燕王的机智和狡黠,装疯装得像,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也正是张昺所忧虑的。奏报他疯了吧,万一事后证明是诈疯,北平布政使司大员便有失察和玩忽职守之罪。反过来说,报他装疯吧,又无确切依据,朝廷也会怪他们轻率,是以两难。
景清认为也有两全的办法,我们就照实奏报。把燕王何时发疯、因何而疯,疯状如何,以及我们的两种推断,全都写在折子里,再承诺,继续监视、留意观察,届时再另行奏报。
这是个两头堵、留有活口的奏折,正中张昺下怀。他很高兴,说还是景大人智高一筹,回头大家再一起去魏国公那里禀报,请魏国公示下,联名具折上奏,这样,他们就没有失察之过了。
不过,他马上对奏折里怎么写“致疯原因”表示有顾虑,这涉及景清父女的名誉。但景清却不在意,让他如实奏报,自己的女儿为嫁不嫁朱棣而上吊,人命都搭上了,还要承担罪责不成?
这一说,张昺也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燕王府正乱成一团,几乎全员出动,满城去寻找走失了的燕王。后来连徐辉祖也派亲兵加入了搜寻行列。他见妹妹徐王妃眼睛肿得跟桃似的,也不再疑神疑鬼了。
入夜,北平城里,火把拥塞街道,骑马的、步行的,燕王府上上下下都出动了,在张玉、朱能和李谦的带领下,分成几路,沿大街小巷大张旗鼓地寻找着朱棣,连阴沟里也不放过,打发人钻进去搜寻。
在城北护城河外,有一条污水沟,水黑幽幽地静静流淌,臭气熏天,水中晃动着弯月的影子,晚风吹拂着河岸的芒草,发出刷刷声。
在桥洞子里,横七竖八地睡着几个乞丐、傻子、疯子,卖南瓜饼的纪纲和燕王朱棣也蜷缩在这里,不知谁点起了一支蜡烛,烛光如萤火虫一样微弱,在风中摇曳。一个傻子看着乞丐抓虱子,在一旁嘿嘿地傻乐。朱棣嘴里不断地唱他的歌:
三更里来黑漆漆,我抱玉人上床去……
乞丐讥笑他,疯样!别说玉人啊,就是母狗都不跟你掉腚。朱棣听了咧嘴直乐,也不生气。
纪纲说:“他是个疯子,你欺负他干吗?”乞丐说他肚子咕咕叫,问纪纲,卖剩下的南瓜饼还有吗?
纪纲说,还南瓜饼呢,连烤南瓜的泥炉子也碎成八瓣了。
纪纲是乞丐的崇拜者。他是个有学问的人啊,混到我们这一堆里不是太亏了吗?纪纲叹息说,只好等时来运转了。他警告乞丐别瞧不起他,想当年他也是立过旗竿考中过秀才的人。若不是乡试时往考场里带夹带犯了事,革除了功名,老子比谁差?说不定早点翰林了。
乞丐嘲笑他说,他若是皇上,就点纪纲一个南瓜翰林,正一品。说罢哈哈大笑。
纪纲不再理他,背过身去,从怀里摸出一块南瓜饼,掰成几瓣,恶作剧地搓成狗屎状,朱棣一直盯着他。纪纲逗朱棣说:“哎,我这还有一块狗屎,吃不吃?”乞丐怂恿地说:“吃呀,可香了。”
朱棣一把抓过“狗屎”,填进口中,乞丐捂住鼻子说:“臭死了。”而纪纲把另外两条“狗屎”却塞进了自己口中,乞丐大叫着跑开:“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
? 危险无处不在
经过路途的种种磨难,景展翼终于回到南京,才敲开方府的大门,巧的是正碰上方孝孺散朝回府,她未曾说话,早已泪流双行,她给方孝孺跪下,请求他收留自己。并且递上了父亲的亲笔信。
方孝孺拉起她来,惊异地看过信,已明白了景展翼的遭遇,他对景展翼说:这儿就是她的家,他白捡个女儿,这是上世修来的。
景展翼本来就和方家亲近,有了方孝孺这一席诚恳的话,她的心一下子放平了,她又给方孝孺磕头,谢了恩。
方孝孺马上让方仁给她拾掇出一间房子,要和方行子的一模一样。她洗过脸,方孝孺又把她带进图书琳琅满目的书房,让她随意挑选想看的书。景展翼相信,方家会待她如一家人,她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但她必须抑制着感情,连家都不敢回,不敢去看祖父母和亲娘,而他们也早认为景展翼上吊,处于阴阳两界了。哪想到她不但活在人世,而且就在同城,实实在在的咫尺天涯。今后,她只能靠读书打发日子,好在方家有读不完的书。
景展翼正在书房里浏览着,刚从宫里回来的方孝孺,重又穿戴整齐,他进来对她说:“你随便找书看吧,你行子姐快回来了,你看,身不由己,板凳还没坐热呢,皇上又派宫里人来叫了。”
景展翼起身说,她早听家父说了,方伯父是皇上须臾不能离开的人,朝夕就教。
方孝孺说,不过是多嚼了几行书、几个字而已。方孝孺劝她就安心住在方家,她和行子从小就熟,她的事不会泄露于人的,让她放心。
景展翼把方孝孺送到门外,看着他上了轿才又回到书房。
景展翼在琳琅满目的书橱间浏览着,随手取下几函,又都放回原处。当她又打开一函书时,从里面掉出一封信来,掉到了地板上,信封上写着:面呈方府方行子小姐亲展。落款是柳如烟缄四个字。
景展翼惊呆了,心儿狂跳,脸也烧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按她的想法,一回京师来,就该看到柳如烟的信,自己没盼到,而柳如烟却给方行子通音信!她两眼怔怔地盯着地板上的信,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想拆开看看,又怕对不起方行子,更怕受不了难以承受的打击,终于,她抖抖地拾起信来,又夹到了书函中,放回书橱。
但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开始坐立不安,早已无心看书,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着那函夹信的书,心里像有成千上万只小蚂蚁在爬,在啃咬她的心。
她迟疑再三,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取下那函书,刚打开封套露出那封信来,她听到前院大门响,接着是马蹄声,还有方行子说话声。
景展翼惊慌地再次把那函书放了回去。
方行子骑马回来,在院前下马,问管家,父亲在家吗?
管家方仁说,老爷下了朝,刚脱了朝服,又穿上了,皇上召见。
方行子又问开没开饭?方仁面带几分神秘色彩地告诉她,有个远方贵客在等她,在书房里看书呢,老爷让她好好招待。
方行子一边往院里走,一边问,是什么人啊?
方仁说:“是景家小姐,会画画的那个,从前常来咱家呀。”方行子很高兴,快走起来。
一听见脚步声,景展翼就迎了出来,打量着一身男装的方行子,笑吟吟地说,一听这砸地如石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武林高师回来了。
方行子跑上去抱住她说:“死丫头,想死我了,你去了北平,就把我忘了,连封信都不写。”
景展翼笑说:“快松开我,你这劲真大。这若叫外人看见,还不得说有伤风化呀?大天白日,一个男的抱住一个女的,成何体统!”
方行子这才松手,哈哈笑着,打量着她,说:“让我看看,北方的风沙没把我们的景小姐脸皮吹粗了呀?”
景展翼说:“我本来也不白嫩啊。”两个人说笑着进入客厅,方行子问她,景伯父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景展翼说,他是官身不由己呀,哪能说走就走。
方行子略显诧异:“那景叔叔总不搬取家眷,你又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的……”
景展翼说,自己才孤单呢,是孤魂野鬼,不走也得走啊。
方行子说:“你说些什么呀!”
“真的,”景展翼说她是死人,在北平,人们为她出了殡,棺材也埋到坟墓里去了,她已经不能在北平出头露面了。
方行子诧异地说:“你说什么疯话?”
景展翼的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她很伤心地说她说的不是疯话,全是真的。她问方行子,八年前,燕王世子曾要聘她,这事行子知道吧?
方行子点头,这她听说过。好像是因为命相相克而作罢。景展翼点头说:“是呀。这次燕王突然旧事重提,也不是重提,是他自己要纳她为妃子!”方行子又觉诧异又觉好笑,这不是差了辈了吗?
景展翼不让她打岔,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方行子听。她说自己根本不想嫁给朱棣,可违拗了他,父亲就会遭他陷害,柳如烟在他手底下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连累他们,她表面上答应了朱棣,偷偷地来了一个金蝉脱壳,对外说她自己想去当王妃,父亲反对,一赌气上了吊。她就是家里大办丧事那天逃离北平的。她问方行子,你说,我是不是个死人?
方行子说,谁让你那么招人喜欢呢?连皇上见了你一面都念念不忘呢,方行子告诉她,她的群虎图一直挂在皇上的谨身殿里。又逗她,若嫌王妃不够体面,将来进宫当皇妃也未可知呢。
景展翼扑过来抓她:“你该死呀,是不是你想当皇妃了呀,你天天守着皇上,早被皇上看中了吧?却拿我来作伐子!”
方行子又收敛起笑容,她说,当今皇上是个拘谨本分的人,但也够傻的了。她千里北上追燕王,也是一身男装,站在黄河渡口,说了一会话,燕王就一眼看穿,认定她是个女儿身,他太厉害了。相比之下,当今皇上就迟钝得多了,方行子朝夕侍奉君前,他居然一点破绽没看出来,从没疑心过。景展翼说,也许故意引而不发呢。
“不会,”方行子说,皇上和马皇后亲亲热热的,不能说他怕皇后,也很在意她,如果知道她是女的,就是为了马皇后,他也会断然地打发她出宫。
景展翼也不是没见过朱允炆,她基本同意方行子的评价,也认为这个皇上不错。
方仁进来说:“两位小姐有话到饭桌上去说吧,开饭了。”
方行子便挽了景展翼的手往外走。
这是一顿丰盛而又可口的家乡饭菜,一路上跟逃难似的,景展翼好多天没吃上一顿舒心饭了,这顿饭本应吃得格外香,可惜她心不静,特别是方才在书房里见了柳如烟给方行子的信以后。
景展翼总像有心事,端起碗来望着碗